這位府君翻臉比翻書還快,讓楊博文大感猝不及防,連忙垂首恭聲道:“下官知罪!江都城淫祀作亂,下官竟然……”
“這些雜事,哪值得仙師面前說道!”
不待楊博文把話講完,府君楊嶺便擺手打斷,換上另一幅神情:“我所言罪過,是你對我隱瞞曾赴海外大宗修行的過往!高士入境,我竟不能禮數(shù)周全的迎接,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楊博文聞言后有些啞然,這府君一驚一乍的實在讓人猜度不透。
但聽到府君言辭中對師兄和宗門這樣客氣,他心里也是暗生期望,連忙又告罪一聲:“下官慚愧,早年幸得道緣被恩師收列門墻之內(nèi),卻學道不成、重返人間,羞言過往,并非對府君刻意隱瞞?!?p> “也是我對下屬不夠關(guān)懷,不該獨罪楊主簿?!?p> 府君楊嶺臉上又恢復(fù)了笑容,抬手虛引道:“卓仙師既已入府,我自當盛情款待。此間景致庸俗,不比海外仙山妙境,唯此主人慕仙好客,盡興之前,請卓仙師不要輕言離去?!?p> 說罷,他便引著兩人往湖心的亭子走去。
與此同時,湖面上霧氣升騰,有身姿窈窕的伶人踏波行來,如同一朵朵出水的芙蓉,艷而不妖、綽約動人。悠揚的仙音滌蕩俗塵,瞬間讓人感覺置身于瑤臺仙境,人間所有的憂愁煩惱似都不容于此方天地。
湖心亭子從外看去并不算大,可若步入其中便發(fā)現(xiàn)內(nèi)里另有乾坤,雅席陳設(shè)、珍玩羅列,面積要比從外看去大了數(shù)倍。僅僅只是一個消遣游戲的亭臺罷了,竟也用上了乾坤折疊的高深術(shù)法。
府君楊嶺招呼兩人在亭子里坐定,然后便抬手敲了敲他案前的白玉小磬。幾聲脆響過后,擺在亭子一側(cè)的玉瓶插花便花枝搖曳,繼而那花枝竟化作幾名嬌俏動人的女子,柔順乖巧的入席侍奉賓客。
類似香艷旖旎的場景,卓元節(jié)在海外也有經(jīng)歷,但彼此又有著極大的不同,若要比較的話,便是此間的細節(jié)更加精致。
幾名花妖內(nèi)外洗煉的全無妖氣,姿色動人之余,還擁有各種侍奉貴賓的技藝,能歌善舞,調(diào)茗祝酒也都精通,可謂色藝俱佳。
場面雖然迷人,兩人卻無心欣賞,見楊博文欲言又止,明顯怯于官威,卓元節(jié)便開口說道:“今日求見府君,是因江都城淫祀為禍,我?guī)煹芤患疑钍芷浜ΑW蛞刮遗c師弟掃蕩邪窟,那淫祀荒祇卻被一鼎食者搭救逃走。此事牽連不淺,所以入奏府君?!?p> 見自己精心布置的場面不被欣賞,府君楊嶺心中暗生不悅,眉頭一皺擺手屏退亭子內(nèi)外侍者伶人,才又望著卓元節(jié)說道:“卓仙師乃海外高士,道法高深,竟被這些許小事困擾得愁眉不展?”
“中州自有法度,道鼎法禁之下,我亦不能恃強除惡?!?p> “不可恃強,此言大善。若非有此法禁庇護,人間能有幾尺安樂鄉(xiāng)土?卓仙師有恪守法度的明識,當真可嘉。”
聽到卓元節(jié)這么說,府君楊嶺又露出稍顯矜傲的笑容:“江都城的擾亂,我一言可定,不值得因此浪費我與仙師幸會的時光。我這里卻有另一件大事要與仙師洽談,卓仙師可愿聽一聽?”
“府君請講?!?p> 卓元節(jié)聞言后便點頭應(yīng)道。
“圣后臨朝,求才若渴,不論中州還是海外,特別卓仙師這樣的道境高士,若有報國之心,必有虛席以待、名爵相酬。仙師若有為朝廷效力的心跡,我是非常樂意將你引薦入朝!”
府君楊嶺不再隱瞞他的意圖,望著卓元節(jié)的眼神滿是欣賞和期待:“名爵國之重器,不會輕易授人。但憑卓仙師你的道業(yè)神通,加上我家鄭重舉薦,我保證可為卓仙師你求得一個五品敕封。
來年若有顯跡事功,高授天師尊位,甚至劃封道場、創(chuàng)衍一脈道傳也無不可。卓仙師你或不知皇朝人事格局,大可詢問你同門楊主簿,我所言絕對不虛!”
府君楊嶺對卓元節(jié)的拉攏示好誠意十足,只看楊博文驚詫的表情可知所開出的條件應(yīng)該也是極為優(yōu)厚,但卓元節(jié)只是說道:“此行登陸中州,是受我?guī)煹苎垼巯陆汲茄愔T事還沒有解決,所托未竟,只能敬謝府君欣賞?!?p> 府君楊嶺聽到這話,臉上笑容微微一滯,旋即便收斂起來,視線一轉(zhuǎn)又望回一邊的楊博文,略作沉吟后才問道:“楊主簿說江都城隱私作亂,究竟是什么情況?”
原來這位府君根本就沒有看過剛才自己請府衙書吏呈交的文書!
楊博文原本還因為府君楊嶺對師兄的招攬而頗為激動,聽到這問題后心情登時冷卻下來,這位出身天中望族的府君原來根本就沒有造福一方的公心與抱負,滿腦子都是私欲的營計,哪怕刻意彰顯其禮賢下士的一面,也只是針對在他看來有用的人,舍此之外的其他人事則就全然不會放在心上。
盡管心中大感失望,但楊博文還是起身將江都城發(fā)生的事情詳細講述一番。
“區(qū)區(qū)一個地表淫祀,能夠茍存下來已經(jīng)是府衙寬宏大量,居然還敢作惡!”
府君楊嶺聽完之后,神情仍然是一副不以為然的傲慢,但在略作沉吟后卻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以大作發(fā)揮的方向:“居然還有鼎食者勾結(jié)淫祀,這是公然無視皇朝吏治禁令!這件事我記下了,稍后會安排府衙做事。”
“府君,江都城受此淫祀擾亂,已經(jīng)是群眾驚恐、人心惶惶。且那淫祀仍然逃匿在外,誠需及早定亂、以絕后患……”
楊博文也是久在官場,聽到府君關(guān)注的重點乃是與淫祀勾結(jié)的鼎食者而非眼下江都城民情如何,心里便知這位府君是打算借此警告懲治廣陵府的官場同僚,對江都城現(xiàn)狀卻并不上心,于是便又硬著頭皮開口道。
府君放下身段拉攏卓元節(jié)卻遭婉拒,心里已經(jīng)頗為不滿,再聽到楊博文沒有眼色的催促糾纏,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偌大一府,豈獨江都一隅?若你等諸縣遇事難決,全都推給上司,朝廷又何必浪費祿料、收養(yǎng)爾等閑員!我今天本也另有要事在身,只因海外高士入府才抽閑召見……”
“下官失禮、下官慚愧!只因鄉(xiāng)土不安、家人遭害,心情急躁,絕非有意冒犯滋擾府君……”
楊博文見府君怒形于色,連忙俯身作拜致歉,無論這位府君底色如何,既然執(zhí)掌一府大權(quán),也的確不是可以隨便冒犯觸怒的對象。
卓元節(jié)見狀后便也避席而起,右手隱隱擺在腰后,視線先在頭頂三尺停留片刻,然后又斜望向府君左后的虛空。
府君左肩微不可查的塌了一塌,繼而神情微有異變,片刻后躁怒的神情才轉(zhuǎn)為平靜,垂眼望著楊博文說道:“你起來吧,我也并非不恤民情疾苦的長官,但今府衙玄力外使,也沒有足夠的閑力派遣下縣。你等縣官治土滋亂,本已失職,但既然是卓仙師入府共請,我也不好置若罔聞。持我手令,去玄鑒司錄入案情之后,我再遣十名玄甲力士入縣定亂,事畢即歸,不得延誤!”
“多謝府君、多謝府君,下官一定從速定亂!”
官大一級壓死人,盡管這本來就是府君職責之內(nèi),楊博文還要擺出一副感恩戴德的姿態(tài)連連道謝。
待兩人拿著府君手令離開此間,楊嶺終于忍不住一腳踢翻面前的小案并怒聲道:“這些海外的野人,一個個狂妄無禮,真以為中州是他們海外無法之地!道境宗師又如何?入我皇朝領(lǐng)土,一樣要受法禁制約,區(qū)區(qū)一個淫祀荒祇都鎮(zhèn)壓不定,他卓元節(jié)哪來的底氣拒絕我的招攬!”
這時候,楊嶺身后虛空光影變幻,憑空出現(xiàn)一個身影。這人望似四十歲許,頭戴蓮花金冠,身著錦織道袍,道袍上的紋線自呈符箓變化,華麗之余更透出一股玄深奧妙。
“海外雖是道荒之地,東玄宗卻與其他不同。易玄之曾是道庭崇元殿主,地位僅次于掌教道尊的道德高士。他座下商、徐二徒,也都曾是道庭道子,位序還在當代玄元掌教之前。若非上代玄元掌教逼走他們師徒,當代玄元掌教未必能享今日尊崇?!?p> 現(xiàn)身這人看了一眼氣急敗壞的楊嶺,語調(diào)平靜的勸慰道:“圣后陛下宏計治國,玄門人事自需仔細梳理。若能將這一脈玄元道傳引回中州,對道庭是一大制約。所以尚書雖然遠在都畿,仍要布置人事出海察望東玄宗人事細則。鬼魈回報東玄宗幾名真?zhèn)鞯顷憦V陵,是一個難得的示好機會,府君切勿因為一時的意氣攪亂尚書長計!”
“不需宋天師提醒,我當然明白此事重要。只不過重要的無非商徐兩人罷了,這個卓元節(jié)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顯露狂態(tài)?我如果愿意的話,調(diào)使十名玄甲力士,足以圍殺此人!道境宗師?豬狗罷了!”
想到剛才卓元節(jié)竟對自己的示好視而不見,楊嶺心情就憤懣難平。
那宋天師聞言后卻冷笑一聲:“府君不是玄門中人,所以小覷道境。道境強者的真正神異,并不在于一副身軀與神通的外顯,而在于對大道法則的感悟認知。這是道鼎法禁都無從禁止的領(lǐng)域,府君雖然尊享鼎食,但最好還是不要與道境宗師正面沖突?!?p> 楊嶺被這宋天師教訓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嘴上還是要強,一邊舉步往亭外走去一邊說道:“他若真的那么強悍神異,何至于連區(qū)區(qū)一個淫祀荒祇都不能制服?我有鼎運護持,豈懼他……”
他話音戛然而止,因為發(fā)現(xiàn)隨著自身的走動,身邊的氣息卻全無變化,仿佛身邊這方圓的空間都被從周遭的環(huán)境切割出來:“這、這是怎么回事?”
“劍氣縱橫、畫地為牢,法劍高懸之下,尚可作此施展,我雖道齡癡長百年,但對道則的感悟之深卻遠遠不如卓元節(jié)。門生已經(jīng)如此,可想商道升道行之深,怪不得幾百年過去了,道庭之中仍不乏人對商徐兩位念念不忘?!?p> 宋天師站在遠處,看著熱鍋上螞蟻一般走來走去、但卻始終不能走出劍牢的楊嶺,口中嘖嘖稱奇,同時也正色說道:“江都城的淫祀作亂,府君該要重視起來。卓元節(jié)有此異術(shù),那鼎食者竟還能在他面前逃脫,可見身份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