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采生折枝

　　月上柳梢，錢百銅才到芙蓉苑的門口。

　　想這甄府小姐雖是唯一血脈，住著偌大一個院子，每日鐘鳴鼎食，卻連自己房里的丫鬟都保不住。

　　想來是庭院深深磨了性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知琴棋書畫，不見社會腌臜，無甚手腕斗法。

　　錢百銅穿過廊亭，迎眼便看到那夜救她回屋的兩位仙女，心下這才明白了二人身份。

　　她們也瞧出了來人是初七，待錢百銅站到眼前，二人還是吃了一驚。

　　終是錢百銅笑著開了口“昨夜之事初七謝過兩位好姐姐”

　　其中膽大的鎮(zhèn)定幾許，似是故意對錢百銅疏離道“無事便好，今日送來的遲了些，小姐已睡，把東西給木蘭吧”

　　本想趁此機(jī)會瞧瞧這甄府小姐，雖說此人性情軟弱，但給她調(diào)崗，讓她不再去倒夜香刷馬桶還得從此人身上下手。

　　這初七身上一連串的事，實質(zhì)上還不是針對她這個做主子的，說白了不過就是個出氣筒罷了。

　　可如今這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如此避嫌，她也不好硬闖。

　　于是錢百銅把手里提著的壺遞給了木蘭，木蘭接過后徑直進(jìn)了臥房。

　　就在這一推一進(jìn)間，門外的風(fēng)送了進(jìn)去，吹過落地幔又吹得兩道床簾搖曳不止，身后的錢百銅隱約看到床上之人形消影瘦，接著咳嗽了兩聲，那木蘭匆匆趕去掩了掩被。

　　“是誰在門外”

　　“回小姐，是初七，她來換置夜香了”

　　“把她放進(jìn)來罷”

　　“小姐……這讓二夫人知道又該找你麻煩了”

　　“就是說幾句話，快去叫進(jìn)來”

　　木蘭見狀只好去叫錢百銅，那玉蘭卻氣了起來，自知拗不過小姐，她便只能叮囑木蘭看著院子有無異動，領(lǐng)了錢百銅輕步進(jìn)去。

　　來到榻前，玉蘭收起了窗簾，將甄星莞扶正，錢百銅這才看清榻上之人。

　　甄府小姐甄星莞，到底是大家閨秀，此時穿著月白色中衣，披著鵝黃色錦邊外褂，容貌秀麗不施粉黛，柳葉眉蹙，面染病色，倒是個病西施的模樣，真是生得一張極精致漂亮的臉蛋。

　　“初七，你可怨我”

　　錢百銅聞言低頭回道“小姐這是哪里的話，初七不敢”

　　“此事說到底與你無尤，把你扯了進(jìn)來，我很是愧疚，你就暫且委屈一下，等過段時間，事情過去我的身體好些了，到時定會好好安頓你”

　　人美心善，這是什么漂亮小姐姐？都還沒有張嘴求情于她。

　　錢百銅剛要磕頭謝過，一旁的玉蘭急忙提醒道“小姐！二夫人那里如何交待，她知道的話又要在老爺面前說你沒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本就有意讓老爺把你許給蕭寧王府的那個病種，你萬不可再得罪她了……”

　　錢百銅聽到此番八卦，不禁想著這么好的姑娘婚姻大事不能自己做主就算了，還要被安排著嫁給一個病秧子。

　　可回過頭想想難道她就活該一輩子倒夜香做寡女嗎？

　　正如此想，那甄星莞便有氣無力地看著玉蘭，說道“父親那里又不是只有二夫人，母親也會為我說項”

　　“初七跟了我許久，她雖在外院伺候但在我心里和你們一樣，今日我若棄她于不顧，你們往后遇到這樣的事，又怎么能活，我身邊還會有真心人嗎？”

　　這甄家小姐看著弱質(zhì)芊芊，沒想到卻是一位這么有堅持有力量的女子，錢百銅心下一陣佩服。

　　再看玉蘭，神色擔(dān)憂卻也說不出什么，想是理解了她家小姐的這番真意。

　　錢百銅此時鄭重地磕頭道“小姐心意，初七不敢忘懷，初七以后必會恪守本分，只盼能再回來伺候小姐”

　　甄星莞淺淺一笑，回道“行了，起來吧，天色已晚，先回去吧”

　　說罷，玉蘭已上前把床簾拉了下來，錢百銅看著倩影知道甄星莞已躺下，她便默默退了出去。

　　待玉蘭出來，她便對錢百銅囑咐道“今日小姐說的話自己知道就好，不要說與別人破壞了小姐的好意”

　　錢百銅看著玉蘭，知她是個心思玲瓏的，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快步出了芙蓉苑。

　　回到黑屋子，錢百銅看到房中一人影，那人聽聞腳步聲也動了起來。

　　待走近，少女脆鈴般的聲音響起“初七姐姐你可回來了”

　　點了燭才看清是白日里見的小玉，此時她兩只手里各握著一個饅頭，錢百銅的肚子猝不及防地響了起來“咕嚕咕嚕……”

　　“小玉，等久了吧，今日徐嬤嬤安排的活太多了”

　　少女拿出饅頭，單純地笑道“不打緊，阿姐定是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吃飯時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留了兩個饅頭給你”

　　在少女熱切的眼神下，她緩緩接過，看著手里的饅頭，這一瞬，她感覺到自己身邊是真的沒有親人朋友了，之后的人間冷暖都要自己體會了。

　　家境一般，母親從小也并未對自己疼愛，有了弟弟，更是無心管束，說的最多的時候也無非就是逼著自己考上編制立馬嫁人。

　　別人對她的好，從小到大她勢必要還上，如今這兩個饅頭也算是烙在了她的心上，不過在這里，恩情還上后，也就止于此了，畢竟她是要回去的人。

　　小玉見她發(fā)怔，用手一戳提醒道“阿姐倒是快吃啊，你這么瘦一定要好好吃飯，我娘說胖了才會有人要”

　　錢百銅笑著摸了摸小玉的頭，說道“我是太感動了，還以為今日要餓著肚子睡覺了”

　　說完，錢百銅便不再猶豫，一口接一口地咬著饅頭，此刻這就是世間最美味的東西。

　　小玉見她吃的大口，倒了水放在一旁，想起早上沒說完的話，淡淡開口道“阿姐，早上你問為什么會得罪二夫人，現(xiàn)在我就與你好好說說”

　　錢百銅聞言，回道“沒事，我們說點別的，這個我已經(jīng)想起來了”

　　小玉驚喜道“你想起來了，太好了”

　　錢百銅心虛地笑道“只是想起了一部分”

　　“換個話題，咱們來聊聊北陽國”

　　小玉滿臉疑惑，不知錢百銅到底問何。

　　“其實我是比較奇怪這里為何禁止……”

　　說到這里錢百銅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繼續(xù)說道“為何會禁止神鬼論”

　　果然，小玉一聽便緊張了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錢百銅，壓低聲線回道“其中細(xì)節(jié)不甚清楚，不過聽坊間傳說，王上曾寵愛一民間女子”

　　多有意思的開頭，作為一名20世紀(jì)合格的公民，八卦什么的最有噱頭了，錢百銅頓時來了精神，邊啃饅頭邊聽故事。

　　在錢百銅的示意下，小玉又捏著嗓子悄悄說道“北陽國每年會有兩次選秀，選秀者不分高低貴賤皆可一試，聽聞那女子珠圓玉潤，耳垂大而厚，腰系一尺八，蘭胸玉脂更非尋常女子企及，竟是十幾年來最符合選秀要求的”

　　錢百銅雖覺得不分等級皆可選秀在這封建社會倒也開明，心下卻也狐疑這不妥妥的微胖女孩嗎？

　　一般皇帝的選美標(biāo)準(zhǔn)就代表著一個朝代的選美標(biāo)準(zhǔn)，難不成這皇帝也和唐玄宗一樣，喜歡楊貴妃那種？

　　這么想來還真是，以前未對漢服有所研究，一時也未識得這里人穿的是唐朝服飾，審美也酷似唐朝，可惜不是真的唐朝，不然自己直接去抱李世明大腿了，活在貞觀之治最好，見識見識開元盛世就是死也值了。

　　唉，可惜啊可惜……

　　看看自己現(xiàn)在這么瘦，也難怪小玉要擔(dān)心她嫁不出去了，這身材在這兒可不就是最丑的嗎？

　　不過這也代表著她可以隨便吃了，胖了也沒人說，哈哈哈……

　　可也要有的吃才行啊……唉……

　　心緒跌宕起伏，錢百銅看了看手里的饅頭，突然就覺得不香了。

　　不行，一定得吃回來！起碼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變瘦我不行，變胖我在行啊，幾年的美食博主白干了嗎？之后要好好盤算一番。

　　不知身邊人腦袋里已萬馬奔騰，小玉繼續(xù)說道“此女憑借萬中無一的形態(tài)樣貌，很快得見帝顏，王上當(dāng)時便說‘此女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

　　“自那以后，王上整日行樂，不理朝政，在那女子的蠱惑下更是醉心尋仙之道”

　　“后來京都時有小孩女子失蹤案發(fā)生，直到新上任的京兆尹也就是護(hù)國大將軍的小兒子趙繼上任才查明真相”

　　錢百銅插嘴道“看來這趙繼頗有手段啊”

　　“那是，護(hù)國大將軍的兒子定是有一番本事的”，只見小玉如此說著臉上竟有了少女懷春的模樣，錢百銅笑著搖搖頭也不點破她。

　　錢百銅咬著饅頭問道“那真相究竟如何？與宮里這個娘娘有何干系？”

　　小玉見她吃的急切，順便倒了水放到眼前，接著回道“此事確與這位娘娘有關(guān)，原是這位娘娘父母早亡，幼時被人牙子賣給地主做妾，后來她所在的地方又逢十年不遇的大旱，逃荒中地主家沒了糧食竟將她撇在了逃荒路上，任其自生自滅”

　　“天可憐見，她竟沒死被那爬龜婦救起”

　　“之后便隨那爬龜婦四處招搖撞騙，說是神婆臨世，騙得好多人家妻離子散”

　　錢百銅聽著本覺得這女子可憐萬分，不成想結(jié)局竟是如此，世道蒼涼，可憐人也要作惡，難怪珠圓玉潤，此時那點同情心如撲滅的火星漸漸暗了下去。

　　“憑著選秀進(jìn)了宮，她也沒忘老本行，打著為王上尋仙永生的名號，專門為王上做了一本仙怪錄，里面記載著各式各樣的仙人精怪，花瓶仙、桶仙、白骨精、土地精……”

　　“見王上新奇不已，她當(dāng)時就說要將錄里記載的仙怪都給王上找來”

　　“誰知原來她是聯(lián)合她那民間爬龜婦的干娘，坑騙拐來女子孩童，要生生將他們做成那個樣子”

　　這……這不就是“采生折枝”嗎？

　　作為一名文科生，錢百銅對稗官野史也多有涉獵，她知道采生是把正常的孩童女子騙去，而折枝就是將這些正常人要么斷胳膊要么斷腿，以獵奇的形象迷惑那些沒文化的人們相信巫蠱之術(shù)，最終得以斂財，書中曾記清朝此事多有發(fā)生。

　　“事清查明后，王上不得不秘密處決妖妃，聽說那妖妃死時大笑，指著北陽王宮的方向詛咒北陽王不得好死，帝王基業(yè)不出十年，后代相殘，那日北陽宮中的鴻鵠樓也不知為何起了大火，不少典籍毀之一炬”

　　“王上為堵悠悠眾口，詔書天下不得再有神鬼之論，家家戶戶只準(zhǔn)靈牌供奉，不可燒紙祭祀，道觀寺廟僅供燒香祈福，若被發(fā)現(xiàn)另作他用，違者殺無赦”

　　故事聽完了，饅頭也吃完了。

　　錢百銅沒想到其中事件如此曲折，想這北陽王不僅頭腦不清楚，行事也如此狠辣，觸及君王名譽也能將所愛之人殺之。

　　耽于美色，疏于朝政，自私自利想來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帝王。

　　“可能是朝廷治理失當(dāng)，那女子大旱逃荒見過太多慘無人道之事，變了性罷，也是可憐人”

　　錢百銅自抒己見，小玉卻趕忙捂了她的嘴“現(xiàn)在天綱目到處在抓違逆之人，姐姐別亂說話”

　　又是天綱目，第二次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