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國，青溪郡城。
城中西南角，一個較偏僻的地方的一個院子里。
自從楊素被銀九帶著離開青羅門青溪堂堂口后，他就一直住在這個院子里。同住這個院子的還有也是被銀九帶過來的那一胖一瘦二人，以及銀九自己。院子不算很大，但也絕對不小，足夠開一個小型藥坊了。
九香藥坊，是這個藥坊的名字。楊素現(xiàn)在的身份就是這家藥坊的學徒，胖瘦二人是藥坊里的伙計，銀九則是藥坊名義上的東家。
藥坊其實還有一名掌柜，姓孫，是銀九從別的藥坊請來的老伙計，五六十歲了，在藥草這一行里干了一輩子，還懂一點醫(yī)術(shù)。本來他都打算要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了，不知道怎么的又被銀九請來當了掌柜。不過孫掌柜在城中另有住處，晚上并不住在這里。
此刻小老頭孫掌柜正有些無聊地趴在柜臺上，看著楊素在翻書。中午時分，他精力有些不濟了，比不得這些年輕人。他瞇縫著眼睛又看了一會，堅持不住了，徹底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并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卻說楊素，只是看了一眼孫掌柜，就繼續(xù)看自己的書。書名《本草經(jīng)》，是醫(yī)藥類必備書籍。楊素當然不會突然對醫(yī)藥感興趣了，這只是銀九給他的任務(wù)。他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熟讀這本藥學典籍，幫助孫掌柜把收進來的藥物分類晾曬保存，以及在孫掌柜給人看病時打打下手等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楊素不明白的是，銀九這個東家究竟想干什么。孫掌柜私下跟她說過，藥坊的生意并不怎么樣，養(yǎng)不起這么多伙計，買那么多珍稀藥材也沒用，但銀九好像并不在乎。孫掌柜說了兩次也沒起作用，只能由她去了，畢竟她才是東家，反正虧的是她的銀子。
孫掌柜說這些話的時候楊素也聽見了，他知道胖瘦二人也聽見了，但他們仨都不在乎。胖子依舊縮在柴房里做他的飯菜，但楊素知道他其實是在練內(nèi)功。瘦子本來是在前面店鋪里幫忙照顧病人的，但因為沒什么病人，所以就在后面院子里練劍。孫掌柜不敢再說了大概也有這把劍的原因。
藥坊雖然不賺錢，但買的藥卻幾乎沒斷過，各種各樣的都有，還有各種珍稀藥材，只是量比較少。楊素幫忙整理，他記憶力好，倒是借機認識了不少藥材，并暗中與《本草經(jīng)》上面的記錄互相印證。反正學毒也肯定要學草藥的。
楊素擔心的是怎么跟銀九開口，讓銀九教他用毒這件事可能不太好說，就像他讓胖瘦二人教他內(nèi)功劍法一樣沒有結(jié)果，白白挨了一頓揍。不過若只是挨一頓揍倒還好，可要是挨一針那就沒命了。
總之這件事情必須慎重考慮，絕不容有錯。想到這里，楊素合上了書，站起來走進院子里間，徑直走向銀九的房間，敲了敲門。他只是按照慣例來收碗筷的。
“進來?！鄙ひ舻统翋偠珬钏貐s想著要不要把耳朵堵上，免得自己心思動搖，會認為面前這位真是一名嬌柔美貌的弱女子，而忘了此女曾經(jīng)的辣手。楊素摒棄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依言走了進去。
房間陳設(shè)一直都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等寥寥幾樣家俱，讓這個實際上不大的房間看起來還有余裕。唯一跟普通人家有些不同的地方則是靠墻處擺放了一架藥柜，里面有很多珍稀的藥材。
銀九則跟往日一樣，即使在她自己的房間里，也蒙著面紗，只把斗篷脫了下來，露出白皙的額頭和飄逸的青絲。柔軟的身子斜倚在桌旁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卷書。
楊素手腳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準備退去的時候忍不住看了銀九一眼，卻見銀九合了書卷，正在盯著他看，心中微驚，連忙低頭端著碗筷退了出去。腦海中卻忍不住浮現(xiàn)了她那一雙幽深的美眸，仿如深湖古淵，難測莫名，極美卻又極為冷清，不能親近。
銀九目送楊素離去。楊素似有心事，對視的時候的慌亂，以及沒能掩飾好的對她的驚艷，她都看在眼里，卻沒有任何表示。一個小鬼罷了，哪怕這個少年讓她想起了深埋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個少年，那又如何？
這個江湖，沒有溫情，只有冷血。
銀九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中的書卷，但她現(xiàn)在沒什么看書的心思。這本書她已經(jīng)認真仔細揣摩了幾十上百遍了，依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收獲，再多讀也沒什么意義了。
“難道真的只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那邊了嗎？”銀九低聲呢喃，沒人能聽清她在說些什么。
楊素收拾好碗筷后，坐在胖子對面觀看，希望能看出點什么。這是他挨了胖子一頓揍之后，答應(yīng)幫胖子干活才換來的機會。胖子不會主動教他，但他修練的時候可以在旁邊觀看，不準說話。
他也以類似的方式獲得了觀看瘦子練劍的權(quán)力，而且獲得瘦子的允許更簡單，因為瘦子要在院子里練劍，很難避得開他。
他能夠獲得這樣的權(quán)力，一則是胖瘦二人還算不得真正的殺手，雖然據(jù)說他倆的實力還算不錯，幾乎達到了鬼卒的巔峰，但江湖經(jīng)驗其實不多，他們想的是反正以前在山上練功的時候當著一群人練，楊素又同是青羅門人，無所謂了。
當然其實更關(guān)鍵的原因是他們二人的性命同樣懸于銀九之手，而這里只有楊素才能跟銀九勉強接觸一二，比方說銀九的房間就只有楊素進過。所以他們也不希望跟楊素的關(guān)系搞得太僵，這里畢竟不是青羅堂殺手訓練場，那里不需要跟別人打交道。這里更多的是普通人。
但楊素看瘦子的劍法或許還能看出一二，看這胖子的內(nèi)功則是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跟胖子熟悉了之后，胖子跟他吹噓過，他的內(nèi)功可是江湖上很有名氣的，但究竟是什么他卻不肯說，大概是怕露了自己的底細。
關(guān)于內(nèi)功有大來歷這件事楊素并不懷疑，因為之前青溪堂的教頭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整個玉溪國，凡是有名氣的武功青羅門都有收集。這句話或許有夸大，但看那教頭的語氣恐怕也并非全是夸張。
但那又如何呢？楊素失望地離開柴房，內(nèi)功他是看不會了，青羅門也不會教他。青羅門教授內(nèi)功的規(guī)矩只有一條，那就是立功，用功勞換?？蓷钏刂斑B山都下不去，根本就沒有執(zhí)行任務(wù)的機會，功勞從何而來？
現(xiàn)在好了，青羅門基本上對他們不管不問，除了每個月有一筆銀子送過來之外，再沒見過其他的青羅門人。所以，要學內(nèi)功，同樣只能找銀九。至于劍法，瘦子的劍雖然快，但比起銀五以及兩年前那個使刀的軍士，還差得遠。
所以劍法雖然楊素也在練，但心思還是在別的方面，比如銀五一掌拍倒自家一整面墻的一幕，他就印象深刻。
下午來看病抓藥的人比較多一些。楊素現(xiàn)在也勉強算熟手了，專門負責抓藥，上下樓梯翻箱倒柜什么的倒是利落，一桿專門用來稱藥的小稱也用得順手，孫掌柜說什么藥幾兩，什么藥幾錢，還從來沒出錯過。
這讓那些前來抓藥的人嘖嘖稱奇。甚至有些附近的人常來，跟楊素算混熟了，跟他打趣說哪個小女孩給他做老婆。楊素對于這種事情向來只是笑著走開，從來不回答。別人問他是哪里人，家人在哪，他也同樣不回。久了，也就沒人問了，背后里說他是個怪小孩。
一下午的事情終于忙完了，楊素坐在臺階邊休息一下。望著不遠處的學堂放學了，跟他年齡相仿的孩童們有說有笑地背著書包回家，眼中沒有一絲羨慕，有的只是平靜。但他依然每天這時候都要在臺階邊坐一會，靜靜地看著他們從這里經(jīng)過，然后離去。
廚房傳來了飯菜的香味。楊素打盤水洗了洗臉，先把給銀九的那一份飯菜端著送了進去，然后拿了自己那份一陣狼吞虎咽。這里比之前訓練場最大的好處是不用挨餓，吃得還很不錯，經(jīng)常能見到肉。不得不說胖子的廚藝也很不錯，不知道他在哪學的。
楊素吃完后，又過了一陣，再次敲響了銀九的房門，準備收拾她的碗筷。房門無聲地開了，楊素走了進去，收拾好碗筷，卻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離開，在斟酌著怎么開口。銀九平靜地望著他，沒有鼓勵，也沒有責備。
楊素決定開口了，因為像銀九這樣的人，再怎么等下去都不會有機會。她永遠都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不可接近，那樣的看不透，再等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這段時間她一直沒有難為過他們幾個人，這讓楊素產(chǎn)生了一絲她可能比較好說話的幻想。
“我想跟您學習用毒的本事?！闭f完，楊素小心地抬起頭看了銀九一眼，等待著她的反應(yīng)。
這忐忑的等待并不漫長。銀九很快就回復(fù)了：“哦?！?p> 這簡單之極的答復(fù)讓楊素摸不清她究竟是答應(yīng)了還是沒答應(yīng)，所以他又抬起頭來，但他看不到銀九的表情，而想要從她那深湖般的眸子里看出點什么，這實在是太難了。
這事情很可能要涼了，楊素心中哀嘆，心里一陣悲涼?？墒牵呀?jīng)看不到別的路了，難道父母之仇就這樣算了？難道全村百余口就這么白死了？或者他要這么練武直到仇人老死？不！楊素的身上驀地升起一股血腥之氣，他的雙眼再次變得血紅一片。
近在咫尺的銀九美眸驀的一凝，想都沒想地一抬手，數(shù)枚銀針飛了出去，分別扎在楊素的數(shù)個穴位上。楊素吭都沒吭一聲，就如同一灘爛泥一樣躺了下去。
不知道多久之后，楊素睜開了眼睛，眼中的血腥氣已經(jīng)退去。
在楊素的眼中，他第一次看見銀九有了些許表情。叫表情或許不合適，因為他只能看見銀九秀美的眉眼。他眨了眨眼睛，確定銀九正有些驚疑地，以從未有過的近距離望著自己，而自己則莫名其妙地躺在地板上。
“發(fā)生了什么事？”楊素有些茫然。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感覺渾身酸痛。
隨后他身形一僵，他想起來了，自己剛才中了銀九數(shù)枚銀針，劇毒的銀針。
“我居然沒死？”楊素檢查自己身上，沒有銀針，銀針已經(jīng)被銀九收回去了，就在她手中。
“你很想死？”銀九緩緩地說道。
“咳咳，沒……沒有?！焙康貜墓黹T關(guān)打了一轉(zhuǎn)回來的楊素突然之間膽量大了一些，或者說不再那么怕死了。他的眼睛盯在了銀九指間的數(shù)枚銀針上。
“這針上面涂有冰蘭蕊，常人中了一枚就會死，見血封喉。你中了四枚?！?p> 楊素聞言苦笑，這針他又不是沒見過，有人雙眼中了兩枚，在地上滾了幾下就死了。“真是看得起我?！睏钏匦闹邪底猿靶?。“那我現(xiàn)在……？”
“我剛檢查過了，你沒中毒，或者說毒已經(jīng)解了?！便y九的語氣恢復(fù)了一如繼往地平靜，眉宇間的驚疑也已消失。
“這是為什么？”望著近在眼前的仇人，楊素卻有點恨不起來，大概是因為自己沒死，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的仇人太多了，再多一個也無所謂了。他只感到一種無力，那種生死盡決于別人之手的深深的無力。
“我也想知道。”深諳藥理的銀九心中猜測這冰蘭蕊之毒可能被那詭異莫名的血氣焚燒掉了，不過這只是猜測。房間里一時間陷入安靜。
良久，楊素動了起來，準備出去。既然自己還沒死，那有些事情還得繼續(xù)做。
“等等?！睏钏赝Ａ四_步，沒有回頭。他在想銀九會不會再次動手。如果她要動手的話，回不回頭都沒什么意義。她不用毒也照樣秒殺自己，剛才的銀針他根本沒有閃躲的機會。
“你先前說的什么？”
楊素疑惑地回過頭來，我先前說了什么？
銀九提醒了他：“你說你要跟我學用毒的本事?！?p> “哦。”，經(jīng)過剛才的事，楊素都已經(jīng)把這句話忘記了?！澳憧辖涛遥俊睏钏赜行┎幌嘈潘龝蝗贿@么好心。
“青羅門的規(guī)矩，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相應(yīng)的代價?！?p> 楊素點了點頭，吸了口氣，問道：“那你要我做什么？”語氣少了幾分往日的恭謹。這是一樁交易，即使不平等也是交易。心中卻在飛快地猜測：這必定與他莫名其妙地解開了冰蘭蕊毒有關(guān)。
銀九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緩緩地說道：“你要學用毒，無非是殺人。而我不僅可以教你用毒的本事，還可以傳你一門絕世內(nèi)功，不過，這門內(nèi)功你能不能練得成則全看你自己了。”
楊素的眼睛微微一瞇，好家伙，不僅教用毒，還傳絕世內(nèi)功，這是銀九良心發(fā)現(xiàn)了嗎？還是她需要我去下刀山火海？楊素看了一眼平平靜靜的銀九，絲毫看不出來她有為剛才差點殺了自己而難過。楊素不認為她這樣的人會有良心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天。那她付出這樣高的代價，想必就是需要自己做的事情極難了。
楊素心中好笑，刀山火海，我會怕嗎？反正爛命一條。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如果不同意這個交易，她會讓自己走出這個房門嗎？斬草除根這個道理她必然是懂的。既然已經(jīng)出手一次，這個梁子已經(jīng)結(jié)下了，她會讓自己這么輕易地走出去？對于楊素來說，這根本就沒得選擇的余地。
所以楊素很快開口了：“我就這一條命，只要你能讓我活著報完仇，其它的我都無所謂，要我做什么都行。”
銀九美眸盯著楊素看了一會：“很好，那就這么說定了。”隨后從懷中取出一本線裝書籍，當著楊素的面從上面撕下一頁來：“這是那本內(nèi)功秘籍的第一層，你先練著。若是練成了再來找我要第二層，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說到這里微微一頓之后才繼續(xù)說道：
“這門內(nèi)功絕不允許外傳，你背熟之后就把它燒了，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
楊素聽到她這慎重的語氣，不禁微怔之后緩緩地點了點頭。
“至于我要你做的事情，到時候自然會告訴你?！便y九說完把手中那一頁書紙遞了過來。
楊素接過那張書頁，心中暗暗吐嘈：真是夠小氣的，如果一層內(nèi)功一頁紙的話，從那本書的厚度來看，怕不是得有十幾二十層，這得什么時候才能給完，你不想給就明說，反正我先前本來就沒問你要內(nèi)功。
《長青訣》，那本所謂的絕世內(nèi)功的名字，楊素在她撕書的時候瞟到的。絕世內(nèi)功會叫這種名字？一看就不咋的，根本就沒有一絲威武霸氣。雖然楊素也不知道絕世內(nèi)功該叫什么樣的名字，但這不妨礙他心中默默地吐嘈。把書頁收了起來，然后轉(zhuǎn)身準備出去。
“碗筷?！便y九提醒他。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