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大公子被廚娘壓倒在地上,偏偏還很是不巧地弄傷了腰肢,致使這頓分居多時的夫妻重修舊好的午飯,強行中斷掉。
貼身丫鬟墨蘭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廚娘,嘴里咀嚼了兩三口,囫圇吞下浸透雞油湯的香菇,將這頭哼哼唧唧的粗毛大黑豬,從公子的身上使勁推了下去,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錢慶拯救出來。
漱玉齋里許多下人,不盡是金婉蓉的陪嫁,也有不少錢家的人,平日里得聽錢金氏的話,也還算是恭順敬服,只是現(xiàn)如今錢大少的貼身丫鬟一聲令下,他們也不能不奉命行事。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找來兩根木頭,纏了半匹粗布,再用布條收緊固定,做成簡易的軟兜,將閃著腰的錢慶,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一溜煙地跑出漱玉齋,去找西廂客座醫(yī)師去了。
金婉蓉伸手搭住軟兜邊桿,親自送到漱玉齋門口,又目送夫君哼哼唧唧地離開,原本還想嘆口氣,忽然看到貼身丫鬟墨蘭的手,緊緊地抓住錢慶的手指,一時間怒氣翻涌上來,化作一聲冷哼,原本的好心情蕩然無存,逕自氣呼呼地回到偏廳。
“那只丫鬟很是無禮,錢慶這小子偏偏還不拒絕,任由她拿捏著,當我是死人?”
錢金氏看著那碗牛肉羹湯,心里就有一股怨氣,忍不住就想伸手過去,當著眾人的面,掀翻倒地上。
可是,她忽然間想起方才廚娘失手,夫君快如疾風地救場,最先顧著的是身后的自己,心里不由地有些甜蜜,隨后就是貼身丫鬟墨蘭那賤婢,要不是看在夫君出手是為了堵她的嘴份上,才不會輕易放過,反倒是最后單腿力抗廚娘,大概是夫君失算了。
“他那風一吹都會倒下的身板,怎么可能扛得住膘肥體壯的廚娘。說來也是奇怪,李嫂平日里穩(wěn)重如山,怎么遇著夫君,竟然前后兩次失了手?”
事實上,錢慶被家里的下人移到軟兜擔架上,哼哼唧唧了片刻,自送進錢家西廂客席老師兼醫(yī)師處,痛哼聲立即戛然而止,還伸手屏退了這幫漱玉齋的下人,就在貼身丫鬟墨蘭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輕輕地翻身下床。
西廂房里的私塾先生錢寧,其實是個醫(yī)術精湛的醫(yī)家,能進錢家西廂,自然也是錢家族人,他對四書五經還是熟稔的,就是運氣差了點,才會屢試不第,不得不出來做事。
此時錢寧正專心致志地翻看名教經典,對于錢慶被人抬進來,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等到下人出去后,立即恢復如常,根本沒有多看一眼。
他知道,這位本家兄弟根本不像外人說的那樣不堪,實際上胸有萬鈞城府,畢竟身負紈绔子弟之名多年,不僅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榮,實在是令人難以揣度其心志。
成婚前,錢慶凈日里在煙花勾欄之地,開口指點名器道具,十猜十中,無有錯手,差點成了江湖道上“花間旦”的幕后主點評人之一。
成婚后,錢慶老實安分了一段時日,前后整整憋了十個月,自錢金氏一索得男,又得了二老默許,他才放開手腳納妾,三日一房,五日二房,直到把自家的院子都塞滿了,還不覺得滿足,真是妥妥的一個色中餓鬼。
“這般人前人后幾張臉的本家兄弟,偏偏混成了泰州府城第一紈绔,掙下偌大的名聲,要是換做我來,實在是無福消受。”
錢寧忽然間想起了錢金氏郁郁寡歡的神情,忍不住心里一疼:“我這嫂嫂就是這點好,哪怕受了再多的委屈,也不會去二老那里廝鬧,眼里除了錢慶這浪蕩子,竟然絲毫裝不下別的男人。難怪府城衙門第一秉筆金毋茍,會得了個鐵扉先生的外號?!?p> 貼身丫鬟墨蘭看到自家公子安然無恙地坐起身,順手撿起一本名教經典《中庸》,原本以為他會翻看一會,誰知也就翻動了幾下,就被他拿來扇風,給自己送涼,心里不由地暗道:“公子又騙人了!差點連我也被騙過去!”
錢慶看了《中庸》幾頁,毫無敬畏地拿來給自己扇風,直到引起本家兄弟錢寧的怒目而視,才輕輕地放在桌上。
“寧哥兒,死記硬背經典固然沒錯,足以應付童生試,可是想要往上走一走,不僅得熟讀四書五經,還是靈活運用,存其微妙于一心,方能游刃有余,考鄉(xiāng)試,中秀才,著青衫。”
錢寧滿心不信,一臉不忿,卻笑道:“慶公子連童生試都沒過,卻能開口指點區(qū)區(qū)學業(yè),想必是最近又在哪里聽了窮酸文人的牢騷,拾人牙慧,聊發(fā)談興了……好吧,那就談談吧!”
錢慶聽著這冷嘲暗諷的話,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搖頭否認,而是直接點點頭:“前幾日,我在城東胭脂巷楊柳心點評幾個紅倌人,偶然聽到一個屢試不第的窮措大文人,昧著良心酸那些秀才,調侃得中者作的試文,緊扣仁義,偏偏寫地是平平無奇,毫無出彩之處?!?p> “哎呀……孰不知,依此理作的文章,秉承中庸之道,收斂鋒芒,老成持重,最得上官看重,我才恍然大悟地明白過來,科舉掄才為國之重典,說穿了就是搜羅朝野,務必使賢人不會流落江湖,再則就是以試制人,削去士子心氣,學會如何做官?!?p> 錢寧聽到這里,聯(lián)合自己猜測和預想,頓時眼睛一亮,原本應付了事的敷衍態(tài)度,立即一掃而空,變得認真專注,看著“慶公子”的眼神,也不由地熱切了幾分。
錢慶繼續(xù)為本家兄弟科普,解釋道:“考中秀才后,還不算是預備官員,卻也有了幾分地位。進,能去縣里衙門擔任幕僚、師爺,為主官出謀劃策,有建言權。退,也能在鄉(xiāng)野之間,作一名薄有名望的士紳,免徭役、免賦稅、房頂高別人幾尺,享有種種特權!”
“正是這種特權最引人!勢必將天下間的聰慧賢達之士,都吸引到科舉之路上來。人說,削減了腦袋,也要往里鉆!這話說地太對了。能考中秀才者,哪個不是平了自己的心氣,老老實實按照規(guī)矩行文!”
“寧哥兒!我知道,你肯定想當官!想當官就要考試,每次都想考中,必須昧了良心,在文章中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愿為上官效力,愿為朝廷效命。如此一來,哪怕文思差了些,遣詞造句遜色他人,我也擔保你能考中。”
“雖不至于頭榜頭名,至少也能榜上有名吧。至于日后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
錢寧聽完這番掏心窩的話,再看到“慶公子”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這光景容姿如玉,臉面泛起淡淡的豪光,簡直就是仙人托世、神人下凡,忍不住就要翻身下床,給這位本家的兄弟跪下磕頭致謝了。
“唉……我好不容易才躲過漱玉齋下人的坑害,日后還是少往那地界走動吧?!?p> 錢慶轉身側頭,看了一眼神情激動的本家兄弟,突然笑了笑:“寧哥兒,左右也沒什么事,你先忙著,我自去了?!?p> 錢寧唔唔嗯嗯地隨口應了兩聲,立即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和“慶公子”道謝呢,等到他追出門去,發(fā)現(xiàn)錢慶和丫鬟早就走遠了,心里不禁暗喜,反手關上了廂房大門,回到他那一畝三分地上。
“慶公子怎么會洞悉科舉之道的真髓?明明他連童子試都沒過,偏偏可以從煙花之地,一位窮酸文人口中,反推出近乎于大道的至理名言。生而知之者,我是不信的??墒翘焐敾廴缢?,我卻是信服了!”
錢寧按照“慶公子”給出的結論,又反推出去:“秀才,秀才,不就是木秀于林,顯露自身才華,入得上官眼眉么?舉人,舉人,不就是舉飽學之士,薦賢達之人,為朝廷輸送人才?難怪考中舉人就可以補官,哪怕是后補官。嗯……舉人想當官,要等空缺,且困頓于鄉(xiāng)縣。還得繼續(xù)往上考……”
一時間,錢寧這區(qū)區(qū)一介童生,心思被錢慶撩撥起來,恨不能與天比高,也算是提前布置下一枚閑棋冷子了。
稍傾,錢慶走回自家院子飛泉軒,招呼著幾個妾侍過來用飯。按理說,小妾不能上桌,必須站著,隨時俯視大娘子和諸位少爺小姐,哪怕是她們生的。
可是,錢慶的正屋里頭,大娘子不在,小小姐白天睡、晚上醒,下人們不敢吵到她,再則錢家大少是個風流多情種,沒那么多規(guī)矩在。
在錢慶與妾侍們輪流溫存時,飛泉軒的廚房早就備好了正餐午飯,按分餐制,每位小妾面前都有一份,就連錢家大少面前,也是三菜一湯。
唯一多的菜品,正是油汪汪的東坡肉,煮地那叫一個酥嫩軟熟,用勺子都能舀下一大塊,含在嘴里就化了,特別能下飯。
錢慶慢條斯理地用著正經的飯菜,細嚼慢咽,斯文地就像一個斯文人,渾然沒有以往大快朵頤,風卷殘云的豪邁。
九房小妾都在,熟悉錢慶的老人,剛進門多久的新人,一時間都愣住了。
牙齒
慢下來,真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