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們都很殘酷。都市是由人建造的,而建造都市的人本身就很殘酷,這座都市別無選擇,只能變得和他一樣殘酷。這座都市從出生開始,便是一個殘酷的存在啊?!?p> 陽的語氣發(fā)顫,他正在做著最后的反駁:“你說的東西越來越莫名其妙了……都市是由人建造的,而人建造的都市現(xiàn)在卻在操縱人……?”
“人與都市的先后有什么重要的?重點根本就不在那里啦!真正的重點是不論我們做什么,這些行為本質(zhì)上都是都市的一部分。”
陽的氣息越發(fā)不穩(wěn):“在這種地方平靜無事地織著布匹的你……根本就不清楚那一張張布匹會招致多么殘酷的結(jié)果。正因如此,你才能用這種安然的語氣與態(tài)度于此和我談論這些……”
莫伊萊突然笑了起來,大大方方地說:“是啊,我的確不清楚。我只是在完成我被賦予的使命而已。但我為何要去清楚你所說的那些呢?我所做的不過是遵循都市的意志、遵循都市的意愿而已,而都市的意志不正是我們這些居住在都市之中的人的意志嗎?”
“……”陽沉默不語。
“你知道嗎?都市之中的人們希望有一個像指令一樣的存在,因此指令才會于都市之中誕生……為了滿足都市之中的人們所擁有的各色各樣的愿望,神明于都市之中誕生了。你無權對其發(fā)出任何責問——因為它們是由許多人的意志所匯聚而成的,是這座都市中的人們所期望的……你現(xiàn)在應該明白指令于都市之中誕生的理由了吧?”
陽的眼神中充滿著震驚,然后漸漸的,震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迷茫,然后連迷茫也消散殆盡,只留下絕望。
他被駁倒了。說服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無力地捂住眼,陽,絕望地笑了。
“哈哈……是啊……我明白了……”
他所希望拯救的人們,并不希望被他拯救。那些殘酷,理應是人們自己所期盼的。
“……并不是我將那些殘酷的指令傳達給了人們,人們才會去做殘酷的事情……那些可怕的事情無論如何最終都會在都市之內(nèi)發(fā)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楚地理解你所說的一切了……都市中的人們,本就是十分殘酷的存在,正因為人類是這樣的存在,人們的心中才會留有那樣的懇切期盼……”
“罪惡感、恐懼……這些情感與表現(xiàn)都是多余的……”
“是啊……渺小的我,僅憑一己之力,是無法改變所有人的愿望的……本就不可能做到逆流而上……”
“我的所作所為,本質(zhì)上也是都市的一部分……也是都市的意志。”
“這一切,都是人們所期望的結(jié)果。你也是這么認為的吧?”
墨色拔地而起,染上白袍。
伴隨著墨色的侵染,他不再高潔。他的思索最終得到了無物之物,于是失落,再也難找回往昔的追尋。
只需要遵從指令……只需要傳遞指令……
只需要……成為一個打字機。
于是藍色的數(shù)據(jù)線從體內(nèi)生出,臉部扭曲,露出機械結(jié)構(gòu),雙臂分離,成為金色大手,而白袍也隨著身形的膨脹而撕裂……
當金色的枷鎖銬上他的身體時,他并未抗拒。
因為那是都市的意志,無可違逆、只有順從的意志、包含了他自己的意志——他不需要違抗。
于是扭曲從絕望中誕生,死去的眼神化作虛無。
周遭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不再有紡車,不再有指令,莫伊萊也消失在無盡的迷惘之中,只有金色的鎖鏈從四面八方伸來、垂下,連接著巋然不動的扭曲,以及被鎖在這牢籠之中的陽·比斯莫克。
他抱著膝蓋,閉上眼睛,衣衫破爛,身陷枷鎖,飄在這片無盡的樊籠里。
隨后,他微微睜眼,看向了面前的彼得:
“你看,只需要遵守指令……”
彼得復雜地看著他,嘆了口氣。最終,陽也化身為了指令帶來的悲劇。
“這就是你給出的答案嗎?”彼得問道。
“……”
“你就這樣放棄了抗爭?那些人們依舊身陷水深火熱之中,忍受著指令慘無人道的暴行,而你選擇袖手旁顧,甚至助紂為虐?!北说玫穆曇籼Ц吡诵澳惚静皇沁@樣。”
“為何要抗爭?”陽獨身困于金鎖之中“你也聽到了吧……指令便是都市意志的展現(xiàn),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執(zhí)行指令,便是執(zhí)行我自己的意志與他人的意志……”
“放你媽的屁?!北说脜柭暫浅饬艘痪?,“我怎么沒聽說過,那些被指令殘忍對待的人們,自己也期望收到傷害?”
陽輕輕搖了搖頭:“那未必是受害者的意志,但一定是都市人們的意志……指令只是將他們的期盼,轉(zhuǎn)為現(xiàn)實罷了……人終究是殘忍的動物,那指令又為何不能殘忍呢?”
“我不否認,人這種動物的陰暗面確實很爛。但無限放大、執(zhí)行這種黑暗的殘忍,而拒絕看到希望與優(yōu)秀的品質(zhì),不也是推波助瀾惡行嗎?指令又何曾知道,千百年來,人們的心靈深處一直致力于尋求的期望與未來?它又為什么單單頒布對食指有利的指令?又為什么要對那些殷切的祝福視而不見?——你所說的,不過是虛假而片面的信奉罷了。”
犀利的言辭讓陽一時語塞,他的內(nèi)心卻并未收到太多觸動。
“或許那些祝福真的存在……可太過微弱——少部分人的反抗是無法動搖整個都市的意志的。我們也會一直沿著都市指明的道路走下去……”
“所以你真的相信那種荒謬的織布機所搞出來的東西?曾經(jīng)那個善良的陽·比斯莫克,就這樣屈服于這點破爛機器?哪怕你自己心知肚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明,也沒有任何幕后黑手,也不打算著手改變這一切?那不是你曾經(jīng)的希望嗎?!”
“我改變不了……你也一樣。沒有人能改變都市,因為沒有人能改變所有人,甚至,沒有人能改變自己……所以為什么要反抗呢……”陽還是搖了搖頭。
“聽著,孩子。你不過是在借著指令的名,否認自己為他人帶來痛苦、否認自己也傳遞了暴行——你在逃避你的負罪感,因為你的善良伴隨著軟弱和無力,使你不能接受自己的所作所為!更不能接受受人擺布——所以最后絕望之中,你為此冠以崇高的名:你在麻痹自己,最終墮落至此?!?p> “或許吧……但我從未墮落,我只是理應如此……我是指令之子,我是都市的孩子……我的命運,本就不可改變——因為那是,都市的意志啊……”
“你自甘如此?!難道你的心中不剩下任何一絲善念與人性?你膽敢承認這一點嗎?”
“我不知道……如果是指令……我就執(zhí)行,僅此而已,你也無權否認這一點?!标柕难壑杏行暝悦?,找不到答案,但很快便不再尋找這些。
虛無。
“好吧……”彼得嘆了口氣,“解鈴還須系鈴人啊。最終,我還得靠指令駁倒你?!?p> “……”陽噤默著。
“……至陽·比斯莫克:不要聽從指令?!北说幂p聲說道,順勢掏出一張布匹,上面赫然蓋著莫伊萊的印章,清晰地寫著這些字。
陽突然睜圓了眼睛。
彼得笑了笑:“你以為我無備而來?莫伊萊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這則指令?!?p> “怎么會……這種指令……難道是你胡編亂造出來的?可是那個印章……這該如何執(zhí)行……我該怎么辦……”陽的語氣明顯染上了一絲焦急,“這是無解的悖論……如何執(zhí)行一個悖論……無論我是否聽從指令,我又同時在做與指令相反的事……”
彼得只是看著他,低聲說道:“我有辦法?!?p> “……你要,幫助我嗎?”陽的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很簡單。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行為皆出自自己的意志,即可做到。”
“可是……如果我的行為和指令所指示的重合,那邊聽從了指令,況且不聽從指令本身也是聽從指令……”
陽躊躇著,眉頭微蹙。
“但只要你是憑借自己的意志做出決斷,這一切就都與指令無關——因為你沒有聽從任何指令。無論指令內(nèi)容是什么,你都與之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你要做到,憑借自己的意志打破這一切,這樣,你就甚至沒有聽從‘不要聽從指令’的指令。
——因為這一切,全部出自于你自己的意志,你自己的決斷。一切都與指令無關,你沒有聽從任何一條。哪怕行為重合,那也是出自于你自己而非聽從指令,哪怕‘不聽從’指令這件事情本身,也應是你自己的意志!”
彼得的眼神愈發(fā)堅定。
“堅定自己的意志……嗎……可是我已被困住、只是一具沒有意志的木偶……”
“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彼得朝著半空中被層層鎖鏈所包裹的陽,喊道,“是誰說,你是木偶的?別跟我提指令!現(xiàn)在你跟指令沒關系!你是陽·比斯莫克!”
“是……是……是我自己?!标栥裸露鼗貞艘痪?。
“很好!但是,木偶可不會說話!很顯然,你說錯話了!請你收回這句話!因為你根本就不是木偶!”
高喊回蕩在陽的耳畔。
囚禁他已久的樊籠鎖鏈,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
陽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還小三歲的家伙,聽著他繼續(xù)吶喊:
“然后呢?!你現(xiàn)在不是木偶,那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或者說,你最開始想做什么?”
“我……”話到嘴邊,陽卻噎住了。他開始回憶,自己原本要做什么。很快,他回憶起了剛成為傳令員的時候。
“我……我想……”
“我想讓指令不要傳遞痛苦?!?p> 終于,他說出了口。
陽第一次承認了自己的心聲。
又是一聲碎裂的聲音,囚禁他的枷鎖再添一道顯眼的裂痕。
“好!那么你要怎么做?”
“我……我……我不知道……我要……我應該……”
“不管你要怎么做,呆在原地是什么都做不了的!給我從里面出來!”
陽扒在鎖鏈上,看著彼得為他加油。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情愫,一種希望,一種并不孤身的期許,一種掙脫的力量。
這種力量正鼓動著他掙脫這一切。
于是他將雙手牢牢握緊束縛他的鎖鏈。
“用力!”
陽奮力拉扯著鎖鏈。
節(jié)節(jié)的崩壞聲響起,囚禁他的金色開始脫落動搖。整片精神世界不穩(wěn)定起來。他掙扎著、傾力著、糾纏著,同自己的內(nèi)心做著最后的爭斗——他必須重新找回自己的意志,無論是指令還是別的什么,都不重要了,這一切的一切只在于他是否能掙脫,是否能重新找回自己最初的拿份純真與善良——
但就在這時,他愈是緊握鎖鏈,耳畔的一個熟悉的女聲音愈發(fā)清晰起來。
“——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你要逆流而上?——”
“——渺小的你,欲圖改變所有人的愿望?怎么可能呢?——”
陽只覺得雙臂愈發(fā)沉重。
他沒有足夠的勇氣,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卻也不想再次承認他的無力。只得咬緊牙關。
在艱難的目光中,他再次看到了那個身著白大褂的身影,棕發(fā)紅瞳,嘴角帶笑……
仿佛正嘲笑他,正質(zhì)疑他,正考驗他——
那個曾經(jīng)否定自己、審判自己的人,最終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成為了他的最后一道坎。她言辭犀利,眼中不屑——她見過太多堅定的家伙最終在她面前跪倒崩潰,她也并不認為面前的人有資格迎來第二次機會。
于是這一次的考驗依舊嚴峻。
“——不,你最終還是怯懦……你甚至不敢直面我的問題——沉寂吧,就像你曾經(jīng)的——”
“Carmen!你他媽給我閉嘴!”
正當面前的身影想要再說些什么時,只聽得一聲歇斯底里的暴喝,那個身影的背后突然伸出來了——
一只大手。
一把捂住了Carmen的嘴,然后將她整個向后拽去。
那個正質(zhì)疑自己的身影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方才的那個鼓勵著自己掙脫的人——彼得。
彼得正向自己飛來,周身散發(fā)的溫柔光芒覆蓋了半壁天空——與鎖鏈冰冷的金不同,那道金光是溫暖如陽的和煦,無處不在,從囚籠的縫隙中浸潤進來。
浸潤入靈魂。
陽的瞳孔微微顫抖。
他看到在無數(shù)鎖鏈破碎斷裂,溶解在溫暖的光海里,他看到那些質(zhì)疑、嘲諷,全都變成了鼓勵和贊譽,他感到手臂上沉重的負擔漸漸卸下,重新化為自己的力量……
“乒——”
囚籠已破……
而那個散發(fā)著光芒的身影,正向自己伸手——
“等等!你是誰?!”
“和你一樣。我是‘孩子’——光芒的孩子?!?p> 說著,兩只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光芒瞬間將兩個孩子淹沒……
地平線后
周年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