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jīng)大白,風停雪住,太陽的影子,已經(jīng)從天際透了出來。
難得的好天氣。
沐黑從未覺得走路可以這么有趣。
古道上,一串忽深忽淺的腳印,和他留下的腳印,遙相呼應,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他眼神一向很好,一眼瞧出來了故意的痕跡。
沐黑知道是誰。
他也知道,這串腳印的主人,很快會再見面。
若是記憶不差,中午時分,便可以趕到山腳下的一座酒館里。
那里有最好的酒。
那里的酒,美的真的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的煩惱。
酒館邊上一株寒梅,是他親眼見證栽下去的,不知道現(xiàn)在開花了沒有。
寒梅,總是在最冷的時候盛開。
沐黑雖然知道,但他已經(jīng)有點迫不及待了。
因為去年,他錯過了。
不過,路還是要一步一步的走,要走的扎實,并不會因為急而亂了方寸。
“這人靜心的功夫好厲害?!?p> 沐黑在心里暗里贊嘆,走了大半晌午,那串模仿得腳印,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紊亂,看不出任何急躁,反而有點風淡云輕。
沐黑不知不覺被帶進了那種意境當中。
結(jié)果,他不會走路了,摔了一個豬啃雪,整個臉砸進了雪地里。
他就那樣趴著,按住漆黑刀柄的手,很穩(wěn)很固。
即爾翻過身子,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數(shù)息不絕。
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三年前,他沒哭。
三年中,他也沒哭。
三年后,他先笑了,卻又哭了。
不遠處,一個幾乎與雪融為一體的身影,聽到這一笑一哭,風輕云淡的腳,稍稍多踩了一分。
“是個有故事的人呢。”
聲音依舊清脆。
縱身不見。
待沐黑走到此處,看著這一雙腳印,笑了好久,笑到直不起腰來。
中午時分,山腳下那抹紅色,讓沐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寒梅傲雪,這次終究是趕上了。
它,開的很好,足以與這寒冬爭艷。
沐黑望著虬枝上綻放的寒梅,心里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沒想。
他想這一刻,多停留一會兒。
寒梅上的血,和寒梅一樣紅。
他不是沒有看見,只是在眼里忽略掉。
“客客官,有位少少。。英雄給你你留留了一壺好酒?!?p> 一個打架的聲音將沐黑拉回了現(xiàn)實。
酒館還是那酒館。
老板還是那老板。
“帶我去。”
酒館老板連跌帶撞爬進了酒館內(nèi),抄起桌上的抹布,抹去桌上的殘雪,上了一壺老酒。
沐黑很滿意。
老板選的這個位置,很對胃口。
靠里,邊角,對著門,可以將進進出出的人,看個分明。
最重要的是,可以將酒館邊上的寒梅之姿,盡收眼底。
美景,美酒。
時間都美的停滯了。
酒館里的人,就是最好的證明。
酒館不大,里外共五張桌子,除去自己占了一張,空了一張,剩余三張桌子一共坐了六個人。
左手邊靠窗,坐著一僧一道兩人,僧人用手把住了酒壺,要提起倒酒,道人的筷子夾住盤中一片冬筍,二人臉上,泛著醉酒的神情。
右手邊靠門,坐著一個戴斗笠的黑衣人,左手按住桌上的劍鞘,右手按住劍柄,劍刃如雪,正入神的欣賞著。
屋外開廊,一站一坐著兩人。
站著的,臉紅如重棗,一只手按住桌子,一只手摸向靠在桌邊的殺威棒。
對面坐著的,臉黑如鍋底,不知怎么了,憤怒的眼睛,噴著吃人的怒火。
剩余一人,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看其打扮,像是個行腳的郎中。
白發(fā)老者斜靠在酒館里的柱子上,醉成了爛泥,看家吃飯的針灸銀針,從衣袖里跑出來,撒了一地。
這六個人,不同位置,不同的動作,不同的表情,卻有一個相同的特點。
他們都死了。
沐黑沒有動,只是靜靜的喝酒。
死人雖然不會說話,但卻能夠告訴他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眼睛一向很好。
隱約之中。
他看到了一個人。
衣白勝雪。
看到了一柄劍。
劍若柳葉。
劍光一閃,開廊的兩人,已經(jīng)死了。
殺威棒還未拿起,掌勢還未發(fā)動,就死了。
黑衣俠客,拔劍,劍出三寸,柳葉劍已經(jīng)劃過脖子,順便帶上了尚未反應過來的一僧一道。
白發(fā)老者滾到柱邊掩護住身子,囊中一探,五枚銀針,還未來得及發(fā)出,便已丟了性命。
“好快的劍!”
沐黑眼睛里冒出別樣的神采。
世上能有如此快的劍,除了太白劍,他想不出還有誰。
太白劍勢正,講究的是堂堂正正之法,但從這六人的傷口看,并不是。
六人雖是一劍斃命,但傷口位置卻不一樣。
沐黑在心里瞬間推演了無數(shù)遍,這六處位置,幾乎都是最好的選擇。
攻其勢之弱。
取勝之道。
沐黑沉默了,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有點發(fā)緊。
“我若是這老者,絕不會躲?!?p> 沐黑自言自語,撿起地上的銀針,仔細的端詳,望了望窗外的傲雪寒梅。
“你的意思,他不躲便不會死?!?p> 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沐黑沒有轉(zhuǎn)身,而是拖著腳,走出了堂外,重新站在了梅樹邊上。
摘下一朵梅花,放在鼻底輕嗅。
花已殘一瓣,卻不影響寒香沁人心脾。
“他不躲,也會死?!?p> 沐黑轉(zhuǎn)身,望著酒館的老板,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哦?”
“你的意思是,他雖然不躲,但他的身體,他的肌肉,已經(jīng)在躲?!?p> “是了,一個人在死亡來臨的時候,總是無法淡定?!?p> 酒館老板有點欣賞眼前的這位年輕人。
這輩子,他看過太多的人,但像沐黑這樣的冷靜的,還是第一次見。
“你錯了?!?p> “我的意思,他不躲,也會死在你手中?!?p> “江先生,我說的可對?”
沐黑搖了搖頭,將左手中梅花,拋在了酒館老板跟前的白雪上。
花雖然殘了,依然傲雪。
“想不到,想不到?!?p> “二十八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我這老不死,有趣的是,而且還是個年輕人。”
隨著說話的聲音,酒館老板佝僂的身軀一陣咯嘣響,眨眼功夫,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出現(xiàn)在沐黑眼中。
正是隱退江湖三十年的梅妻鶴子江晚晴。
“你沒下殺手?”
“為什么?”
沐黑一點也不意外。
江晚晴撿起地上梅花,輕輕捏掉花瓣上的雪粒,笑道:
“那種身手,江湖上可不多,殺了可惜。”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晚晴的確想知道,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是如何判定自己的身份的,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沒有下殺手。
“江南六居士不是那么好殺的,不是嗎?”
江南六居士,一僧一道一俠一醫(yī)兩丐,都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
擊敗其中一人已屬不易,但要同時擊敗六人,更是難上加難。
這六個人功法不一,心意卻相通,一就是六,六就是一。
能擊敗合體六人的人,江湖上一個巴掌都能數(shù)過來。
沐黑自然知道這些。
“要殺心意相通的六居士,的確有點麻煩?!?p> “我生平最討厭麻煩?!?p> 江晚晴撫掌大笑,這個年輕人,簡直太讓人喜愛了。
雖然他的樣子有點冷,就像這寒冬的冰凌一樣,又硬又冷。
但江晚晴就是忍不住。
或許離開這個江湖太久。
幸好,他又回來了。
“所以你就用神針封了他們的穴?!?p> 沐黑順著梅花上的血跡看去,把目光停在了一枚繡花針上。
繡花針上有血,已經(jīng)結(jié)成冰渣。
“你知道,江南六居士六位一體,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同時封住他們的穴道的?!?p> 江晚晴笑了。
沐黑將目光從繡花針上移開,點了點頭,道: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不好嗎?”
“江湖上多一個會殺人的人,少了一個會釀酒的人,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p> 繼而話鋒一轉(zhuǎn):
“你也是為了那個東西?”
沐黑雖然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么,但卻也猜的出來,那個東西很寶貴。
畢竟,能讓隱退江湖數(shù)十年的梅妻鶴子,重出江湖的東西并不多。
“我說過的,一個人在死亡來臨的時候,總是無法淡定的?!?p> 江晚晴長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說罷,盯著沐黑的眼睛,問道:
“所以,那東西,你是知道的?”
沐黑點點頭。
“把它交給我,我可以答應你兩個條件。”
“你知道,梅妻鶴子的承諾,千金難買。”
江晚晴很自信的望著沐黑。
他當然做過功課,對于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殘廢之人,最缺的就是希望。
“梅妻鶴子的條件,的確很珍貴?!?p> “但不夠?!?p> 沐黑說完,閉上了嘴巴。
“你會給我的?!?p> 江晚晴沒有生氣,丟下一句,縱身一躍,像風一樣,消失在白白天地之間。
沐黑站那里沒動,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暴出了青筋。
江晚晴走了,但酒館還在。
酒館在,就會有喝酒的人。
是不是真喝酒,只有喝酒的人才知道了。
沐黑拖著步子進去,重新坐了下來。
他知道,古道上的馬蹄,若是沖著那東西來的,自己怎么走,都會被趕上。
一條半腿,總是趕不上六條腿。
既然這樣,為什么要走呢。
有些事,總是要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