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多平凡的男人一樣，我也愛我父親。但在這時我卻又怕再說起我的父親！？！我怕一再說起了，我又要眼紅，又要情不自禁地潸然落淚。父親和許多平凡的男人一樣，甚至更加平凡。平凡得如同我家門前菜園里的那棵芭樂樹，平凡得如同我家后面的那棵楊桃樹——

　　他從不要別人給予澆水、施肥、修剪、噴藥，甚至只是稍加看護而已，這些他都不要。他會準備著一年四季的開花和結(jié)果，直到把那些黃澄澄的果實展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送進他們的嘴里頭。

　　這個時候他依然快樂如春，依然笑得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那樣，令我也覺得像是回到了童年！可是他的笑，就在某一個時刻瞬間凝固了，并且永遠都無法再緩過神來！這時，總是讓我感到痛心的，一種揪心的痛！

　　我早些年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朋友對我說，看不出你的文筆還挺不錯？有學(xué)沒學(xué)，還是有差別哦！

　　我淡笑說，其實不是這樣，我父親的名字就叫“文章”，我只不過是繼承了我父親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罷了。朋友愛笑，你父親書讀得少，有什么好傳統(tǒng)給你？我也一笑，是血緣關(guān)系的自然傳統(tǒng)吧！朋友無言，我亦好笑——哪有這樣的邏輯？分明是在找文字游戲借口？但又突然領(lǐng)悟——其實不是，還真是應(yīng)了我父親的名字叫做“文章”的關(guān)系！這話說來挺讓人好笑，我也不例外，但不敢笑。聽叔叔說，我爺爺生前是個秀才。

　　鄉(xiāng)鎮(zhèn)里的長輩里頭，如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許多都是我爺爺當年的學(xué)生。我知道，我也曾經(jīng)見過，我爺爺寫得一手好字——我如今的字寫得這般有神，還獲過幾次獎，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因為有了我爺爺?shù)难夑P(guān)系了？是“血緣傳統(tǒng)”！

　　這時我可以笑一聲，很壓抑的笑一聲。我爺爺是秀才，憑啥讓我父親只讀夜校？只讀過夜校，還又給人家取名叫“文章”？這是一個顛倒的邏輯，但卻是事實！

　　小時候家里窮，天氣冷的時候我經(jīng)常睡在父親的身上，大多時候我還是反過身來趴在我父親身上睡著的。

　　——那時，父親怕我冷！

　　家里的糧食少得可憐，父親每天干活回來后，累得不像個人，但吃飯（小時候吃不上飯，稀飯也叫飯）的時候，他總是會先舀上那么一碗稠稀飯給我；然后自己再往里面撈撈，給我母親；接著再撈撈，給他自己。

　　——那時，父親怕我挨餓！

　　長大了一些以后，父親總要先把被子用自己的身子熱過以后才讓我鉆進去。天上下大雨或是刮大風時父親總要坐在床頭，讓我的臉側(cè)著，并且貼著他厚實的大腿根。

　　——那時，父親怕我受驚！

　　經(jīng)常為了一場叫不出名字的電影，我和許多童年的伙伴要走上好幾里路去“觀戰(zhàn)”?；貋頃r父親經(jīng)常背著我，還會經(jīng)?？嘉摇Ｓ幸淮嗡€戲弄我說，回家的路是往這條還是往那條？我當即揪著他的耳朵，說，爸，我來的時候這兒是口池塘。回去的時候當然也要順著池塘邊上走了。

　　——那時，父親怕我迷路！

　　我不大不小的時候總愛逞強，還愛干一些“壞事”，每次跟別人打架或干了“壞事”以后，我總會看到有大人上門來投拆，對象當然是我！這時，只要父親在場，只要對方的理由夠充分，他一定會在別人面前當面打我的屁股，打得我“哇哇”直叫，直到前來投訴的人覺得心疼孩子了，走開了，我父親才會停手，然后揉揉我那被他打得通紅脹痛的屁股——那時，父親怕我犯錯誤！

　　我工作了十來年，回家過春節(jié)也只十幾趟。我要上班的時候，父親送我上車也有十來次。我每次都說不用了，我都長大了?？筛赣H不理我，還是要堅持送我上車，看著我走遠后，他才會自己走回家。是??！我長得再大，即使胡子和頭發(fā)都白了，即使我已經(jīng)老得走不動路了，但我還是他的兒子。在他的心靈深處，我永遠都是一個小孩子。我對父親的感情沒人會懂。因為這種感情我已經(jīng)把它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靈深處——畢竟我是文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