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靜靜地吹過街道,看著眼前的少女矯揉造作,橘法成雙眼微瞇,臉上布滿寒霜。
盡管橘法成并不知女孩兒邪惡的意圖,但他隱隱感覺到,對方正計劃些什么。
皺紋深深烙印在眼角,他想如嚴父一般,教導這個少女,何為正道,何為邪路,勸其改過,但在成為女孩兒監(jiān)護人之前,他沒有教訓這個女孩兒的義務與資格。
眼中的兇光漸漸柔和,他決定把女德的第一課放在明天早上,今天晚上的首要任務,便是以咒術師的身份,封印女孩兒的咒力,再向她說明加茂氏的情況,簽訂領養(yǎng)契約。
走完了流程之后,他便能夠以養(yǎng)父或師父的名義,引經(jīng)據(jù)典,循循善誘,再無心理顧忌。
事實上,宮小路瑞希對他的誘惑確實起了效果。
在捏到少女手腕的時候,橘法成確實感受到,身體就像吃藥了一樣奇怪。
那咒力仿佛落入水中的花瓣一樣,漂流過全身血液,消解胸中的銳氣與原則,融化正直的骨頭與靈魂,把一切都融化在一團粉色的花香之中。
須知道,他已經(jīng)是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只是仗著早年修煉身體,氣血旺盛。若在三十年前,怕是早就被這有毒的咒力污染,迷得暈暈乎乎。
這咒力似乎對常人影響甚微,只對咒術師發(fā)揮奇效,沿途少女和許多陌生人碰撞,都沒有出現(xiàn)出現(xiàn)這種感覺情況。
也正因如此兇險,他才把剝奪對方的咒力,視為是一等一的大事情。
好在對方并不打算拒絕。
不過,他萬萬想不到的是。
已經(jīng)“同意”被對方剝奪咒力的宮小路瑞希,并沒打算,直接對他俯首稱臣。
嘴角流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宮小路瑞希一向記住媽媽的箴言:只會讓男孩子舒服的女人,永遠不會被男孩子珍惜。唯有給予對方刺痛,才會讓男生永世不忘。
她微微抬起小巧玲瓏的腳掌,上面套著一只黑而亮的圓頭小皮鞋。
細長的皮帶環(huán)扣,本該纏繞在纖細的腳踝,使得穿著黑色短襪的美麗腳掌,不與小皮鞋分開。
但是現(xiàn)在,那根細長的皮帶斷掉了,腳掌與皮鞋再沒那么緊密。
抬起腳掌的瞬間,皮鞋從腳尖處滑落,發(fā)出啪嗒的聲音,只剩下一只懸空的腳掌,美得想叫人當場握住。
“那個,非常抱歉,剛才走得太急,帶,帶子斷了,我可以暫時坐在那邊的公園嗎?”
宮小路瑞希紅著臉,慚愧地對著老爺子鞠躬,仿佛犯了大錯一般,余光打量著老人的表情。
而這樣做的目的,當然不是真的道歉,而是為了讓對方第一次做出妥協(xié)。
女人以退為進的方式,并不只有口頭上的求饒。
還可以是借助自己的弱勢條件,讓男生去滿足自己的要求。
而這種陽謀,對于橘法成這樣的男人,幾乎是百分之百奏效。
攙扶瑞希的時候,橘法成盡量不去看她那只漂亮的腳掌。
這樣的畫面落在宮小路瑞希的眼里,更令她確信自己有著絕對的勝算。
日暮下的坂道,一個威嚴的和服老人,攙扶著大家閨秀般的長發(fā)少女。
怎么看都是一對出來散步的祖孫。
便在兩人坐在橫椅上的時候,宮小路瑞希才真正發(fā)動攻勢。
“我能夠答應您的要求,發(fā)下誓言,再也不去偷竊,但是我也有我的困難。如果困難依舊存在。那么,我還是會去偷竊,而且,會比之前,偷到更多的錢?!?p> 而在說話的同時,宮小路瑞希從裙底的小兜里,取出一個自制的針線包。然后拿起壞掉的皮鞋,小心翼翼地縫補起皮帶。
她縫補的技術十分高超,又緊又齊,痕跡就像縫紉機釘過的一樣漂亮。
橘法成很快就注意到,她袖口處的細線,校服上多出的扣子,以及脖子上專為病人祈福的藥師佛御守……這些細節(jié),無不在暗示著,眼前的宮小路瑞希,并不是一個為了貪圖享受而去作惡的女人。干出偷盜和詐騙,只不過是生活所迫。
偷竊是為了哥哥,衣服都有縫補的痕跡。老人看在眼里,一陣唏噓。
或許也是意識到女孩兒使用咒力并非故意?他開始對自己之前看到的坑蒙拐騙,有意無意地進行修正,對女孩兒產(chǎn)生了些許的同情心。
“如果,接下來,我說,我會解決你的生活困難,那么你還會偷盜嗎?”
他本想等到最后,再說出這個打算。也不知是受到咒力的影響,還是被這些細節(jié)打動。
他實在想聽到這個女孩兒說出“不再去偷盜”的承諾。
宮小路瑞希雙眼一亮,元氣十足地說道:“您,您說的是真的嗎?”
“我正在考慮這件事情?!遍俜ǔ苫卮穑骸叭绻悴辉俜缸锏脑??!?p> 宮小路瑞希立刻拍著胸脯,搶答道:
“沒有人是天生的盜賊。如果您肯我一個機會,我會向您證明一點?!?p> 聲音極其洪亮,透出鋼鐵的意味。
也正是這份承諾。
橘法成突然心頭一軟,不再提“儀式”的事情。
“但是,請您一定要帶上我哥哥?!?p> “這個自然?!?p> 他本就是為了加茂之血來的。
如果有第二份加茂之血。
那么,他就有更充分的操作空間。
……
……
竟然這么輕易就答應了?
宮小路瑞希不禁懷疑起老頭子的目的,但作為一步登天的機會,她還是把老頭帶到家里去。
夜晚的大阪XC區(qū),遠比白天更為危險。
宮小路瑞希導游一樣的,歡笑著,帶領老人,繞過青春通的料亭,來到了善鄰地區(qū)的街道。
和料亭地區(qū),到處是站街女郎和媽媽桑的粉色氣氛不同。
這里充斥著人與野狗的尿騷,蒼蠅蚊子的黑影,以及金屬風車的刀鋒聲。
明暗不定的燈光下,鬼鬼祟祟的惡漢,摟著衣衫不整的女人,隨后隱遁入黑暗。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出現(xiàn)在路燈下的,會是怎樣的精神病。
沒人愿意走上這條夜路,除非他是一個不知明天的拾荒者,亦或者他就是那個瘋子。
事實上,宮小路瑞希也不會走這條社區(qū)公路的夜路,路燈下睡滿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長屋里還窩藏著韓國的經(jīng)濟犯、緬甸拳館來的雇傭兵、馬來西亞的業(yè)余殺手等一眾十分危險的存在。
偶爾發(fā)生槍擊案,也都是在公路上發(fā)生,警察根本管不了。
偏偏這個地區(qū)的房價又低得可怕,水電費又很實惠。
爸爸的房子就位于這個地區(qū)的角落,還是一座可以申請‘文物保護’的兩層古宅。
她晚上回家的時候,都是走一條位于便利店后門的“私路”。
那條道路位于沿街的門面店的下方,曾是昭和時代的下水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是建造之初就故意留出來的。
平時,這里是黑幫成員走私藥品或者私下交易時的密道,宮小路瑞希則把它當做是自己回家的專路。
偶爾遇到面露兇相的家伙,宮小路瑞希要么扯出巡查部長藤井的虎皮,要么說出青春通老大澤井的名號,只要她不露怯,不發(fā)抖,對方就不會把拿她怎樣。
一路走來,橘法成也是大受震撼。
他自小就在京都的寺社中長大,接觸的都是達官貴人,所做的工作也受人敬仰。
他從未想過,一個女孩兒竟會生活在這種到處都是社會垃圾的地方。
他一度以為,人活得再慘,最多和‘哲學之道’的野貓一樣自在,不至于和社會垃圾睡在一起。
(哲學之道:京都喂貓的地方)
可當他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女孩兒根本就是垃圾堆里長大的,并且已經(jīng)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這種震撼,也讓他漸漸理解眼前的女孩兒。如果他也生長在這種地方,很難不掌握些下流的本事。
抓著梯子,爬出荒廢的下水道,空氣卻沒有因此變得清新。月亮高高掛在天上,遠處的城市之光,掩蔽了燦爛的繁星。但這里卻能看到最明亮的北極星,因為這里是城市中最黑暗、最暴動的地方。
宮小路瑞希的家,是一棟屋頂長滿荒草的老宅,兩層高,有著荒蕪的庭院。通過住宅的樣式,橘法成認為,這原先可能屬于某個江戶時代的藩士或旗本。
原先可能作為客房、道場以及倉庫之類的建筑,已經(jīng)被惡毒鄰居的自建樓所侵占。留下的,僅僅只有作為客廳與臥室的主屋,還有坍塌的圍墻。
木屐踏著荒草,橘法成不由地想到《徒然草》里的一句話:“尚有未知主人之遺跡,更似浮云,虛無消散?!?p> 不知不覺間,屬于江戶時代的烙印,已經(jīng)越來越淺。文明世界的死角,隱藏著難以直視的野蠻。
在進入宅邸之前,橘法成發(fā)現(xiàn)女孩兒的手里多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包不二家的牛奶脆脆糖,也是女孩兒從全家超商唯一帶出來的東西。
女孩兒拿出糖果時,直視破舊的格子門,呼吸逐漸沉重綿長,就像裁員失業(yè)的丈夫,拿著一百三十萬日元的賠償金,即將面對身體日漸虛弱的妻子。
橘法成沒經(jīng)歷過失業(yè),無法理解這種心情,但他能感覺到女孩兒的目光正移動到他的身上。
那是走在人生十字路口上才有的沉默。
一個陌生的有錢老頭承諾要帶這對兄妹,去過富裕的生活。這聽起來很不現(xiàn)實,就像是只在小說里發(fā)生的成人童話。
走到這里,哪怕是女孩兒也開始猶豫起來,懷疑自己臨時做出的決定,可能會把自己和哥哥推向更深層的深淵。
橘法成忽然小聲道:“這是一張五百萬日円的支票,還有我在京都的地址,你隨時可以帶著你哥哥離開,也可以來京都找我。我在外面等你?!?p> 他始終與女孩兒保持五步左右的距離。
這種退卻的姿態(tài),也給了宮小路瑞希向前的勇氣。
“謝謝。另外,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跟我一起進來,有些行李,我是拿不動的?!?p> 但橘法成并沒有跟著進去。
因為對方的語氣中充滿客氣。
在京都人的心里,一旦客氣便是讓他不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