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兒旋即聞見一股淡淡的茶香,不禁問道“這是什么茶”,寶蟾會心一笑,“天邊海外來的,是回回道人的百了茶。聞著有茶味,化在茶水里,無人知覺。隔三差五,叫他吃一指甲蓋子,漸漸成了癮,也就得了不治之癥。一病死了,一了百了,故而喚作‘百了茶’。你是常跟張迎姐的,見機行事,最是便宜。若要糠壇跳米壇,做主子奶奶,你就照我說的行;要做姨娘,你就擱著——發(fā)霉發(fā)綠,都隨你的便!”擱下百了茶,死盯了四姐兒一回,無言自便去了。
寶蟾回來,看見二門外的杏奴,心知他主子在奶奶房里行好事,便不急著進去回話,只走去笑問:“才見你在朝誰作揖,是和誰說話呢?我怎沒看見人?”說時兩眼四下里抓尋,杏奴訕笑道:“坐墻根等爺,等的工夫大了,起來舒展舒展筋骨,把冷二爺身上學來的唱念坐打,拿出來練兩句——不敢驚動人,所以未出聲兒?!?p> 寶蟾笑的花枝亂顫,“趕明兒你收了我為徒,我拜你為師,我陪你練戲,你就不用對著墻壁作揖了,我也不用一個人在屋里悶著。跟我進去罷,上我屋里吃好茶好果子去?!毙优κ滞肆艘徊?,“那是內(nèi)院,我可不敢?!睂汅干锨耙簧焓?,用勁拉他衫袖,“主子都敢,我們有什么不敢的?都有我呢!”強拉了杏奴入去。
良辰苦短,金榮起身要去,金桂纏綿不舍,繞著金榮的脖子,伏在他心口,靜聽一回,嘆道:“這一世做了姐弟,希圖來世,做明路的夫妻。”說了,朝上巴望著金榮,淺吟低唱,把《張司業(yè)集》中的一首《節(jié)婦吟》款款道來。金榮含情在目,和聲在喉,二心一意,兩口一詞,一齊說了末尾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
金榮執(zhí)手相看,口里道:“這一世,手足之情,我們兩個也算做盡了?!苯鸸鹣肓艘幌?,嗔道:“妾身這三年未許薛大呆子上身,為的是修來世,與你這沒良心的——共枕眠!”說時戳了一指頭在金榮額頭。
金榮連著他的手兒,一把子捂了額,笑諂諂的瞧著枕頭問:“這不就是共枕眠了么?”金桂佯怒,“這是偷來的鑼兒鼓兒!等會子大呆子,或是老不死的撞客回來,你又猴急跳墻,跳這窗溜那墻根兒了!”金榮慨然道:“那是抹不開兄弟情分,也不是怕他?!苯鸸鸬溃骸拔抑滥惝斨?子樹牌坊,我回了娘家,倒是回了咱們才說那未嫁時呢,可是你卻丟不下四兒五兒,六兒七兒,不肯在東門花局上常住?!?p> 金榮笑著分證:“這也有原故,姐姐知道,尚且我還不便跟岳父撕破臉?!苯鸸鸬溃骸澳闶强春昧诵【俗訌埌私?,他是為官做宰的——官商一家,便是個通吃的莊家。你若舍得這個,把賈四姐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苯饦s打趣:“我還想把姐姐扶了正呢?!?p> 金桂忙問“此話真么”,金榮索性指了心腹,搖頭晃起腦來,道:“這心里出來的,怎么不真?真而又真!”金桂聽了,道:“既有你這話,我就舍得一身剮,擺布了薛大呆子,你也回去擺布張迎姐!”金榮當他是玩話,心下又惦記著赴尚榮兄的席,便未在意,只說一聲“這就回去擺布”,穿戴了跳出窗外,夾道里去了。
語村榮升平安節(jié)度使,尚榮替他餞行,賈蘭是平安州兵備道,專程來京,陪著僉都御史梅萍,前來陪席。賈環(huán)家道中落,出身不正,又無功名,至今尚未尋得好親。語村是主客,賈環(huán)第一個奉承的自然是他,再一個便是金同知了。
金榮仗著五位哥哥,早也捐了功名在身。這些年生意興隆,故未正經(jīng)謀求,尚等京畿州府出缺——就地為官,好與那買賣兩不誤。賈環(huán)借酒說話,打聽孫道臺的妹子孫紹儀。金榮笑道:“這話你問遲了——傅試傅知府千里姻緣一線牽,孫姑娘上月許了金陵體仁院總裁的侄兒了。那些年他哥哥是你們府上的姑爺,那時怎么沒有親上做親?”
賈環(huán)訝然問道:“何老姑怎不知這話?”金榮一聽惱了,“用人不疑,你既問我,卻又疑我!這話是我結義的吳大哥當我面說的,他們府里的事,他還能說錯了?”賈環(huán)喪了氣,無心吃酒,待散席出來,無精打采猴在馬上出城,還往興安江上的艨艟去上夜巡江。
一夜公干,撕擄了走夜路的商賈的買路錢上岸,向楊柳韶的杏花村吃酒。薛蟠躲債在外無處去,老個臉兒,還來尋蹭王大舅。一個南來,一個北往,村頭遇見了,賈環(huán)道:“薛大哥,請留步。”
薛蟠吃了一嚇,拔腿要逃,回頭見真是賈府的老三,立住牢騷起來,“唬我一跳!還當是認錢不認人的卜世仁呢。從前沒覺著,今兒猛可的一聽,三爺口聲竟是卜世仁口里出來的一般!”
賈環(huán)哈哈大笑,按刀走來道:“卜大舅滿天下追債,薛大哥從前是山上的猛虎,水里的蛟龍,如今滿天下躲債,竟成了避貓鼠了!”薛蟠沒意思的道:“走夜路,踩了屎,家里又娶個夜叉星,霸著我的銀子不出來,叫我里外不是人?!?p> 賈環(huán)道:“卜大舅原該吃一塹長一智,前頭潑過一次貨物了,怎么還拿肉包子打狗?前兒他向我打聽,抱怨薛大哥再一再二坑他血汗錢,我替大哥說話——怪他不長記性!平生他倒說了一回真心話,也算難得的了?!毖吹溃骸八诶?,百句也沒一句是真的!比如他說行市好,拾掇我南去買辦,后來我聽蝌兄弟解說,才知他真心是要以債充本——把我上回差他的銀子,一并換了貨物拿回去。”
賈環(huán)頷許,“蝌二爺這話,正是卜大舅那真心話。我替薛大哥說話,求大哥也替我問句話。薛大嫂原和我們二姑娘好,過后和傅試的妹子相與,大哥替我問問——傅秋芳小姑子可真許了人了。問著了,我請大哥吃酒。”薛蟠動了氣,“你薛大嫂把我當了仇人,房都不讓進,如何問得?他和金榮不是親姐弟,卻比嫡親的姐弟還親!我給你出個萬全的主意——只須委在金榮,就是不知道,他也替金榮打聽了來?!?p> 賈環(huán)打小便是有算計的,未向酒肆去,只管跟著薛蟠,來擾王大舅。王仁一見了環(huán)三爺,打躬笑道:“三爺時來運轉,吉星高照,帶著滿身財氣,也叫我們親戚伙里沾沾光?!币幻嬲f,一面讓至廳去,喚嬌琴上茶。
嬌琴是王仁族妹,父母早亡,依著守寡的伯母過活,與王仁多年未見了。今年年節(jié)間,合族往年酒,王仁驚見他出落的面若銀盆,眼如水杏,腰似春柳,手比水蔥,即時就動了心機:“明兒或賣或許,如今都是奇貨可居的。”上月那伯母一疾而終,王仁家的憐這妹妹命苦,接來教養(yǎng)。
嬌琴翩躚獻上茶來,流水題紅,無非柔荑寫恨,盈襜采綠,亦因纖素書情;裊娜回了房去,飄若春云,常愁化彩,輕如秋雁,還恐隨風。賈環(huán)偷瞄竊覷,迎來送往,如醉如癡,心說他頭臉猶如寶釵,腰身又似李綺,“這樣絕色的美人,宜室宜家,只可惜是個丫頭出身?!?p> 薛蟠改日再來時,沒了賈環(huán),王仁就不耐煩了,言語態(tài)度都是兩樣。他女人聽出來,也看出來了,灶間與他出了個主意:“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去告訴卜世仁——卜大舅一來,保管他跑的比兔子還快。”王仁一笑解千愁,道:“這主意好——攆的巧,還送了卜大舅一個人情。”
誰知薛大奶奶突然賢惠起來,非但幫夫還了賬,昔日暴虐無禮諸病,也一夕全都改過來了。上下無不罕異,薛姨媽猶恐是夢,因問岫煙:“這是太陽從西邊起了山,還是菩薩改了他的心性?‘浪子回頭金不換’,這話在女流之輩身上,也有效驗?”
岫煙亦然也是疑惑,但笑道:“男子女子,都是子孫?!毖σ虌尰腥淮笪颍龅溃骸拔抑懒?,寶丫頭臨死,放心不下的,第一個是寶玉,再一個就是我了。必是他下去求了閻王佛祖,替他嫂嫂換了心肝了!既能換了他嫂嫂的刁蠻性子,巴不得把他哥哥的呆性子也改一改?!?p> 王仁告訴薛兄弟這話,薛蟠打死不信,道:“大哥拿這話來誆我,必是嫌我了。等我發(fā)了財,你上我家吃住一年去!”王仁賭咒起誓也無用,急的火星亂迸,道:“你等著,我去請了卜大舅來!我的話不值一個屁,債主的話,你總該信罷?”說了就走,薛蟠攔他未及,不敢再留,落后也去了。王仁家的趁后跑出來,“噗通”一聲,把院門閂的——天雷也劈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