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柏芩莊近年水旱不收，短衣少食，鼠盜蜂起，侵田掠地，偷雞摸狗，鬧的民不安生?？追交羲母黝I(lǐng)官軍剿捕過幾回，并無斬獲，過后丟雞盜谷之事仍有耳聞。
鮑寡婦半田中稻昨晚叫人割了總有三五擔(dān)稻把去，惹得他激怒攻心，跳腳在田埂上咒罵半日，一路罵進(jìn)莊來。指手畫腳，唾沫橫飛，偏在鳳姐院前谷場上跳竄嚷罵。
含沙射影，暗箭傷人，“北邊偷人偷物，搞的一褲襠尿，叫夫家趕出來了，你還死不改悔！‘氣死不告狀，餓死不做賊’，我是無兒無女的寡婦，男人早年就死了，苦守苦熬這些年，可聽見說我偷什么，搶什么，你去四坊八鄰打聽打聽！”
平兒聽他罵的不了，攏了鍋洞火，從灶間走出門來，笑著道：“鮑二嫂，請進(jìn)來坐坐。鍋里邊吊子里有現(xiàn)開的水，嫂子請進(jìn)來，吃一碗白水潤潤嗓子?！滨U寡婦把眼一橫，“歇？我歇，賊肯歇么？這就見里正，帶我報官去！”說時，一磨屁股走了。
鳳姐心里噗飯湯似的，平兒打來嗽口水，他也不梳不洗，只在枕上淌眼抹淚，自怨：“世間之大，并無我容身之地，都是前生作了孽?！逼絻簞竦溃骸盀槿瞬蛔鎏澬氖拢慌掳胍构砬瞄T，他報他的官去了，等到拿了賊，自然洗了我們的嫌疑，還了我們的清白?！?p> 鳳姐不然，嘆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這是蛆往肉里鉆，躲不過去的。胡半仙無事不登三寶殿，多半看上你了，你就跟了他罷，何苦跟著我，活受罪！”
霍四田間覓跡，孔方挨戶搜查，官軍四出拿賊。鳳姐平兒關(guān)門閉戶，在房里縫補(bǔ)衣裳，忽聽“嚯郎”一聲，抖衣而戰(zhàn)?？追揭荒_把門踹開，直直瞅了半日，唬的鳳姐平兒相擁掩蔽，貼在土砌壁上不敢回頭，腳下酸軟，雙雙軟耷耷坐向地下。
孔方伸手欲去攙扶，胡半仙拎個黃大仙，笑諂諂來報：“孔大官人，賊子拿住了！”孔方住了手，瞪過眼來，問他：“信口雌黃，拿在那里！”胡半仙忙把黃鼠狼舉起，抖一抖道：“這就是偷雞的賊，他在窩里正吃雞，霍捕頭按弓搭箭，一箭穿心，射出他的腸子，里面還有雞毛雞骨頭！鮑寡婦認(rèn)了毛，說是他丟的雞。”孔方當(dāng)下喚來鮑寡婦，訓(xùn)斥：“誣告良民，壞人清白，是何居心！”
喝時偷眼瞧了鳳姐瞧平兒，鮑寡婦嚇的兩腿一跪，碰頭啟稟：“小婦人丟雞丟鴨丟怕了，只是疑他們，并未一口啄定，還求青天大老爺明斷?！笨追揭话褗Z過黃鼬，扔到寡婦面前，當(dāng)下判斷：“冤有頭，債有主，黃大仙吃了你的雞，你拿去吃了他的肉，兩訖兩淸，再不許造謠生事！”斥了鮑寡婦去，眼見胡半仙伸頭墊腳，巴望房內(nèi)，看其嘴臉，怒斥了他去。
酒熏茅店月，孔方霍四并未回城，在這里對說對飲，吃的醉意深沉，春心高漲。老馬識途，翻墻撬戶，威逼鳳姐平兒謝他兩個拿賊雪恥之恩。鳳姐平兒知人知面也知心，早都慮著了，入更時分枕剪而臥，不敢入睡。見了黑影入來，掌燈執(zhí)剪而待，刺喉見血，寧死不從。
孔霍皆不敢近身，悻悻然去后，主仆二人思前慮后，了斷生念，以求清白。拿出深藏的兩塊生金。平兒服侍鳳姐梳洗穿戴了，自也穿戴齊整，直著脖子，狠命各吞了一塊進(jìn)去，同赴黃泉去了。
胡半仙嗟呀不已，鮑寡婦噤若寒蟬，茜雪回想昔日平兒之義、鳳姐之雄，哭了再哭，也難止住。張金柝求街坊買來裝裹收斂了，四鄰哀其人，敬其節(jié)，合力料理了，兩棺接連抬上山，緊挨著埋葬了。
賈蕓恐怕寶叔傷情，不敢告訴，含悲領(lǐng)著茗煙出城，按七上墳祭奠。茜雪夫婦但見茗煙，不見寶二爺，問來卻在金陵府牢之中，驚心動魄，啞口無言。車轔轔，風(fēng)瀟瀟，茜雪憂心如焚，悵望簾外秋風(fēng)，不知與何人說。
連著幾夜趕了鞋襪，早起做了一碗荷葉羹抱上車，別了乳母并他懷抱的孩兒，想了一路的勸慰之辭，來至府司西獄。獄門前豎照壁，上面浮雕著一員猛將，手杖一桿虎頭鏨金槍，似是門神上的秦瓊秦叔寶，兩邊刻著一聯(lián)，云：
心田坦坦，宜種德莫負(fù)心
天網(wǎng)恢恢，若造孽難欺天
傅牢頭掂了張金柝的銀子，轉(zhuǎn)怒為喜，揣入懷中，放茜雪入了獄門，領(lǐng)著走上東廊。廊下森然陳列剝皮、腰斬、車裂、凌遲、烹煮、宮、刖、鋸割、斷椎、灌鉛、彈琵琶、抽腸、騎木驢等刑具，傅牢頭見怪不怪，但說道：“宋頭領(lǐng)得了罪親賈蓉的好處，知權(quán)達(dá)變，把蕭王的法旨神符請?jiān)诶伍T頭，貼于枷號，戴在欽犯賈寶玉身上，時時刻刻，人神共督——人眼督其身，法眼督其心。賈寶玉因此得了獨(dú)門獨(dú)號的好所在——門窗完好，幽靜勿過。”說時歪頭看看天井里的日陽，催道：“就到告解時辰了，小娘子快隨俺來。放了物事，去廟里勸他認(rèn)罪伏法?！?p> 茜雪步履匆忙，一頭走，一頭看，好一似月宮嫦娥游十殿。一道道柵門行過，看見披枷帶鎖許多囚犯，蓬頭散發(fā)，陰風(fēng)穢氣，并未見著寶玉。向西一望，見著爐內(nèi)香煙淡淡，煙后有廟，茜雪心說道：“咦，牢里也有神可告。”說時，連忙合十許愿：“神明神明救好人，保佑寶二爺冤情得雪，平安離獄，小婦人我初一十五上高香，吃淡齋供奉菩薩?！?p> 賈云從洞中送進(jìn)包皮袱，趁機(jī)向內(nèi)悄告訴：“寶叔勿憂，王三哥王短腿把賣馬的銀子都借我了，我們打通了關(guān)節(jié)，是時候救寶叔出去?！睂氂竦溃骸安豢蔁o辜連累了他們，我死不足惜，正好去見林妹妹?！?p> 監(jiān)分內(nèi)外以別男女二囚，外監(jiān)又分死生二牢，死牢門頂上雕塑了狴犴，似虎而兇。相傳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第四子狴犴形似獅虎，猶威猛，平生好訟，故以其尊容立于獄門，威懾兇惡。
茜雪心焦寶玉，超前走來，聽見洞內(nèi)是寶玉口聲，靜只他道：“人生自古誰無死？林妹妹那樣人物，那樣品格，世間尚且不容，可見這世上不是什么好去處。我死了，是見妹妹去，不是死，是去妹妹那里?！避缪┬乃嵯聹I，宋三走來巡視，嗽一聲，叱喝：“時辰已至，閑人速去！”
賈蕓茗煙只得出去了，傅牢頭取鑰開了號門，押解寶玉去告罪。茜雪送入吃食鞋襪等物，忙忙也望對面獄神堂來。房檐之間，過道之上，密布鐵網(wǎng)，上掛銅鈴，真真是插翅難飛。過道西頭有兩間禁房，是獄卒上夜歇晌之處。禁房中間便是獄神廟的廟門，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石刻朱墨的是：
逆施即墮墜，十惡不赦
悔過是回頭，一體寬容
廟內(nèi)正中供奉蕭丞相的坐像，頭戴獬豸冠，袍繡獬豸像，青面長須，面目倒還和善。左文右武，立著兩員金剛武士、得道仙君。兩旁又各有兩個小鬼，面目猙獰，端的是兇神惡煞，好似在指斥囚徒非人之罪、不悔的心。
寶玉閉目坐禪未抄手，胡桃大鏈鎖咽喉，茜雪不忍擾他入定，只托著木枷垂淚。一時，囚徒散盡，都叫獄吏一一解回牢房去了。茜雪忍泣道：“二爺，二爺受苦了?！?p> 寶玉生魂在會黛玉，黛玉送他出了茗玉祠，道：“回去罷，有空再來。替我問舅母的安，我是不孝的外甥女，你替我孝敬些罷?！睂氂顸c(diǎn)頭答應(yīng)了，聽見后頭人喚“寶二爺”，回頭一瞧，見是茜雪，不禁癡倒。二人怔怔的相看了半日，寶玉道：“我才夢見了妹妹，這又夢見你?！?p> 茜雪哽咽不能成句，只把頭搖了幾搖，強(qiáng)說道：“不是夢，是來勸，勸二爺保重，保重身子?！睂氂裼腿粴g喜起來，笑道：“我還以為，此生再見不著你了呢。那年弄性尚氣，連累了你。如今想來，都是我的罪過?！?p> 茜雪亦笑，道：“那不是二爺本心，我知道。是非自有公斷，二爺蒙冤在此，天地鬼神知道二爺是再好不過的善人，生來沒有害人之心，只有憐人之德。不知是那起小人，昧著良心，暗害二爺！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二爺?shù)米镞^誰，可是二爺由著性子罵‘國賊祿蠹’的話，不防人叫人聽見了，招了這禍?zhǔn)聛?？?p> 寶玉欣然道：“有你這話，這心，我多死兩回也無憾?！避缪┟δ迷挃r他，“二爺休說這話。北邊有太太，還有寶姑娘，天上有林姑娘，都不愿聽二爺胡說！林姑娘替二爺死，是要二爺活著。二爺若糟蹋了身子，就是糟蹋林姑娘的心了?！睂氂聍鋈稽c(diǎn)下頭去，幽幽道：“才剛夢里，林妹妹親口也說了這話，要我替他孝敬太太，憐取眼前的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