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從金陵縣應(yīng)天府兩處打聽了一趟回來,徑入內(nèi)書房癡坐。綏粵娉婷來報(bào):“胡親家來了有時(shí)辰了,在廳上等二爺呢,奶奶請爺過去?!?p> 王信心中不樂,安坐如故,遲遲道:“不忙,他父女兩個,什么話說不得?況且自來也沒正經(jīng)話。我且問你,你們奶奶把你名兒改了么?你父親原是粵海鄔將軍,家叔父憐你,還有你父親,所以夾帶了你來。而今風(fēng)頭不好,北邊賈府交接外官,赦老爺和平安節(jié)度使都叫拿系在獄了?!洝终械?,斷乎不可再用?!?p> 綏粵哽咽道:“家門不幸,幸得爺和奶奶容留保全。奶奶才剛替我改了名字了,從今往后,只喚‘綏兒’。胡老爹會看風(fēng)水,說改的好——就是有飛來之災(zāi),因這一個‘綏’字,也可平定?!蓖跣乓娝婊◣в?,楚楚可憐,一時(shí)春心偶熾,拽來抱入懷中,強(qiáng)他云雨一番,且把胸中惶恐之不安散了一散。
胡氏覺知端倪,怒氣更兼醋妒,一齊上了頭,抬手一巴掌打的綏兒一栽,大罵:“浪漢的淫蹄子,敗了鄔家,還嫌不夠,又來敗我們王家!不是你們鄔家連累,我們王家的九省都檢點(diǎn)好端端的就能丟了?你既不仁,休怪我不義!正好,邢三姨太太屋里死了個通房的丫頭,等會子詹拐子就來,帶你去鼏老爺府上。看上了,那是你的造化;看不上,你就那里來,還往那里去!還不去洗洗,到鼏老爺跟前現(xiàn)弄去呢!”
王信意猶未足,想著收用,訕嘻嘻的剛一開口,胡氏鼻孔里哧了一聲,冷笑道:“原說你們王家高門大戶,我一個黃花閨女才給你填了房,誰知竟嫁了個顧頭不顧屁股的糊涂行子!非但你糊涂油蒙了心,你叔叔那九省都檢點(diǎn)做的也糊涂——要不然就敢私藏罪家女?說是看在同僚情分,實(shí)在是動了色心,所以色膽包天!你若舍不得,人在鼏老爺屋里,銀子在這里,盡管拿去照本贖了來,我死了讓他,服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是!”
說時(shí)把包皮袱里的銀子抖落一地,坐在地下蹬腿子,大哭大罵。王信無法可處,正賠不是,聽見簾外婆子報(bào)“邢大舅來了”,溜之大吉。
主子的禍?zhǔn)聛砹艘换赜忠换兀瑏硗姏]個了的時(shí)候,守口不住,不知招供了什么,賈璉也叫有司拿去了。邢夫人無依無靠,日夜啼哭,痛罵賈琮不中用,自家兄弟也叫繞在里頭。邢德全惶惶如喪家之犬,又恨長姐嫌他,干脆來個眼不見為凈,避禍來南。史鼏避而不見,德全吃住兩日,拿了三家姐私下里與的銀兩,街市逛蕩一日,出城去往長洲縣投賢甥史宬去了。
邢三姨揪著大姐家的心,得知綏兒出身,心下又添不安。日夜思量,斗膽勸老爺:“綏兒出挑的雖然好,只可惜來路不好?!嫌刑焯茫掠刑K杭’,老爺身邊短缺,去一封書,派人走一趟也使得,宬兒自然孝敬老爺。”
史鼏怒斥:“婦人之見,多嘴多舌!我是從王家買來的,就有不是,也是王家的不是,你操什么心!老夫看上的,正是他的來路——當(dāng)日他老子尋我不是,上我密折,而今父債女還,老夫正好出氣!再有,他女兒生的四五分像那妙玉,一舉兩得,當(dāng)日蟠香寺的妙玉逃出我的五指山,那火氣老夫憋了這些年,正要找地方出呢!”
歡時(shí)易過,史鼏恣意作樂,半月一過,又到厭舊之時(shí),對月思嫦娥,把那妙玉念的心切。這日史宬早早退了堂,薄暮時(shí)分進(jìn)了石頭城。兵勇喝道,呼嘯上門,家人飛報(bào),史鼎唬了一跳。起身往視,看見兒子攔道跪地請安,轉(zhuǎn)驚為怒,踢一腳唾罵:“不知死活的下流東西!拿唬人的做派,唬你老子來!”罵畢,拂袖而去。知父莫如子,史宬深知再諫無益,起去安歇一宿,次日號令兵丁,起轎往瓜州渡口迎接新任知府傅試去。
鳴鑼張傘,出北門時(shí)遇著流民入城。兵勇趕打,饑民鼠竄,撞翻一轎。鳳姐滾跌出來,平兒茜雪連忙下車圍護(hù)。張金柝心系愛妻,下馬攔在茜雪前頭,四下里告求:“大家伙腳下當(dāng)心,地下有人,別踩踏了璉二奶奶?!?p> 鳳姐那邊聽見了,坐地感嘆:“這里那有璉二奶奶?我是七出之人,你們兩個還拿我當(dāng)奶奶,叫我心里一發(fā)過不得。平兒,你跟茜雪去罷。茜雪,你打聽著,替他找個好人家,強(qiáng)如跟著我白受罪?!逼絻悍鲽P姐上轎,道:“茜雪還不愿離奶奶呢,我打小是奶奶的人,死活只跟著奶奶。奶奶再說攆我的話,我就只剩死路一條了。”說的落下淚來,因?qū)な峙粒瑓s在奶奶手里,只得轉(zhuǎn)過面去,拿裳袖揩了揩。
鳳姐見了,遞上帕子道:“你放著現(xiàn)成的璉二奶奶不做,跟來陪我吃這個苦。入了城,還不知多少白眼,等著我們呢。不為我養(yǎng)的,我也不現(xiàn)這個世。我巧姐這些日子離了娘,不知一個人是個什么樣?!逼絻簞竦溃骸皬那暗膶毠媚?,眼下的寶二奶奶,他是什么人,奶奶最清楚。有他在,奶奶就放了心罷。前面路不遠(yuǎn)了,請奶奶上去罷?!?p> 史知縣由遠(yuǎn)及近,越瞧越像,心下忖度:“若說是鳳姑娘,也不該在這里遇見。他就是來南邊,也不該如此狼狽,更該是璉二爺隨行。”說時(shí)復(fù)又把張金柝打量了幾眼,再瞧鳳姐時(shí),已然叫人扶入小轎了,止平兒茜雪垂首避于車后。史宬也思住轎,想想傅試不定幾時(shí)上岸,遂任轎夫蕩悠悠抬了他去。
傅試上墳拜了恩師賈政,趕往蘇州榮任去了。鳳姐落拓而來,在西廂廊下靠著柱子坐了半日,只等胡氏。
原來胡氏猛然間聽說鳳姐將來,起先是一喜,盈盈笑道:“鳳姑娘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做著嫡派的大太太二太太兩房的主,那年南邊來省親,大擔(dān)子挑著挨門送禮,送的大家伙至今還念他的好呢!侯爺不如國公爺,二姑娘嫁在史侯家,就沒這大方豪情!”聽真了是犯了七出之條,叫攆逐回來的,笑容頓失,心說“下堂妻,賽瘟雞;回頭女,猛如虎”,回院鎖了房門,悶聲不響,沿穿堂打角門一溜煙回了娘家。
王信過意不去,喝命婆子去接。婆子回來說,親家公病了,床前就少奶奶一個遞茶倒水的人。王信惱了,拿出丈夫氣概來,起勢要打門撬鎖,鳳姐哭勸:“二哥哥休要為我這不祥之人動氣,如今我到那里都是晦氣,二嫂子避諱,也是常情?!?p> 王信長嘆一聲,坐向花壇,道:“也罷了,省得在這里受那蠢婦的閑氣!姑娘這是回來常住,哥哥少不得直說了——白家莊的田地賣了,隔壁柏芩莊莊田上的鮑寡婦妯娌死了,空出兩間屋子還沒人入住。雖然破舊些,好在比城里安寧。姑娘就請跟了我去,暫且住著罷,日后若不挪動呢,拿幾個銀子修一修?!?p> 茜雪夫婦抱子南來,是為還愿。當(dāng)日許了南北兩邊的祖宗,若是早生長男,必來南省祖塋祭祖抓周。誰知上船時(shí)遇見璉二奶奶,便一路陪伴著來了。送至柏芩莊,環(huán)堵蕭然,茜雪不忍離去,設(shè)言還要安慰,張家人聞訊來接,方作辭出來,隨丈夫回城去了。
胡半仙原以劁豬營生,只因手藝不精,常有狗傷豬死之事,不夠賠的,農(nóng)閑時(shí)節(jié)便拜師轉(zhuǎn)了行。如今看得一眼風(fēng)水,說得一套命理,來得巧錢,便不愿稼穡辛勞,只在外吃那百家飯。
去歲王信發(fā)妻歸葬,他跟著陰陽先生進(jìn)來擇時(shí)選地,趁機(jī)許的女兒。誰知竟趕上了末世,眼見著女婿家一日不如一日,不免操起他的心來:當(dāng)面勸導(dǎo)女婿持家,背后教唆女兒把家。王信氣的痛罵:“怪道說弄鬼的神漢不能交,鰥夫的女兒不要!”
胡半仙出入無時(shí),這日歸家,父女小酌。胡氏聽說鳳姐到了莊田,似有歸家之意,乃父勸阻:“不急。我聽見說你女婿打腫臉充胖子,要替鳳姑娘修繕房屋,你此時(shí)回去,允還是不允?不如再住幾日,等動用的家伙都搬了進(jìn)去,里面人也住慣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只要姑爺放緊嘴巴不說,他們是落難來投靠的,還好意思多事?”
胡氏連連稱了是,笑道:“鳳姑娘原是鳳凰,怎么忽然間落了毛,不如個雞了?”胡父哈哈大笑了,吃一塊東坡肉,灌喪一鐘酒,投箸道:“我去尋霍四打聽這話,你猜怎么著?”說時(shí)往桌面上掏腰間的銀子,“這散碎銀子是賣嘴皮子賣來的,這一錠,我借他生藥鋪上戥子戥了,足足五兩三錢四分,是霍四說我算的靈,格外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