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全哈哈大笑道:“尋先生不如遇先生,遇上了說書的侄孫侄孫媳婦要盡地主之誼!待什么茶?方才王大舅講的什么《一盆血》,你們揀一段好的,唱來我聽,就是好孝敬。省得我花冤枉錢別處聽去?!?p> 王仁怪他太托實,直使眼色,邢老舅未覺察,只管跟著玉愛去。出巷子拐了一射之地,玉愛往刺棗樹旁銀杏樹上栓了驢,扶下娘子。開鎖請客入內(nèi),門楣上掛了一塊匾,上書“刺棗書寓”。
銀姐打了井水去烹茶,王仁脧一眼銀姐,脧一眼匾額,咬文嚼字:“‘桃夭’‘蘭芳’都是現(xiàn)成的好名兒,再不濟(jì)的也照實取了個‘紫檀’,怎么用起‘刺棗’二字,成心叫人看著就刺眼!”
因說玉愛:“你在賈府學(xué)堂那些年,書是怎么讀的?連個書寓名字也不會取!”玉愛回道:“大舅有所不知,我們夫妻是正經(jīng)說書的,不好用花花草草的名頭,不過叫請書的人看著好找就罷了,所以徑用了院里棗樹的名字。”
德全的耿性又犯了,“這院里也有銀杏,咋不叫‘銀杏書寓’?”玉愛道:“那犯著內(nèi)子名諱了。用‘刺棗’還有一層意思:我們說書,一為生計,二為勸世,愛說譏刺時弊之書?!闭f時銀姐獻(xiàn)上茶來,德全接了茶,便催書:“無肉使人瘦,無書使人俗,你夫妻兩個一男一女,對臺開說罷?!?p> 玉愛替他娘子告罪:“內(nèi)子才在仇大官人的臨風(fēng)樓說了幾個時辰的書,人也乏了,嗓子也啞了,說話吞口水都痛。還是我來獻(xiàn)丑,單口說一段《一捧雪》上的《湯勤票綁自家銀》孝敬罷?!贝虬灞阏f道:
“話說湯勤未入莫府之先,嫖賭齊行,喪家敗業(yè)。他家姐為防他后手不繼,替他經(jīng)管著先父留與他治屋娶親的銀子,任湯勤如何哀求,也不肯與他拿去吃賭奢華。湯勤吃酒窩娼,欠下一身債,身無分文,餓的路也走不動了。死期將至,顧不得臉面了,奮力向這大戶人家乞食。
這員外看他骨骼非凡,穿戴不俗,心說:‘想是一時失足。浪子回頭金不換,一飯之恩死也知,書上都是聽過的。何況他興許還有家人親戚,其中一定就沒個有錢有勢,替他報恩的?不妨做一回漂母,度他一命,市一個救命之恩。’
水米入肚,湯勤振作起來,把家姐數(shù)落的不了。落拓至此,悉都推在家姐頭上,說他霸占了他湯家的銀子產(chǎn)業(yè),不肯發(fā)還,成心昧下。員外得知此話,笑說一個苦肉計——教他自綁以訛家姐?!闭f至此處,略歇一歇,邢德全便嚷:“快說下頭的,看是怎個訛法?!?p> 一語未了,鳳藻宮都太監(jiān)夏守中下轎進(jìn)院,唬的王仁德全兩個抱頭竄向后院去了。夏公公跨步登堂,嗽一聲,面南背北,宣道:“驪淸宮尚書吳娘娘口諭——”
玉愛跪聽公公道:“我們周娘娘今兒去見吳娘娘母親,談起你女人原是吳二小姐一樣的癥候,如今卻說書說的巧舌如簧,背書背的一字不差,此皆絕非有癡病者之可為,足見是好透了的。年初我們娘娘薦了你女人的天王保心方,那時二小姐吃藥吃好了,三四月間卻又犯了,想是尚未斷根。
想來,制劑之料或非出自一源,制劑之手或非出自一人,現(xiàn)著你女人上梅府煎藥說書,入口入心的伺候吳少奶奶。一則借借你女人的藥緣,二則近朱者赤,借借你女人的人氣心氣跟運氣。原是無形當(dāng)中得的病,說不清原故,用這無須說道的法子治,興許無形當(dāng)中就好了。”
說罷,賞出一對銀錁子在條桌上,道:“治斷了這個根,非但吳娘娘,我們娘娘也領(lǐng)這個情——要官要錢,金山銀山,都容易,就看你有沒有這個造化了?!?p> 玉愛領(lǐng)旨謝恩,恭送了夏內(nèi)相去,回頭找尋邢王兩舅,不見影蹤,只好作罷。夫妻二人打點了行頭,送妻入城,往梅翰林府上去了。
時逢三五,賈氏宗祠行朔望之禮,賈母寄靈鐵檻寺,賈赦帶領(lǐng)子侄來靈前叩頭。賈璉焚香,寶玉旦夕供奉黛玉收的花露,更兼桃花、海棠、玫瑰、牡丹四色時令鮮花。喪期王子騰未在京城,今兒從墳山過來,也來賈太君靈前行了禮去。
寶玉前兒在紫檀渡遭劫,盡管有驚無險,王夫人斷不許他再出遠(yuǎn)門。西門外的鐵檻寺雖不算遠(yuǎn),寶玉走夜路,王夫人也是放心不下的,早早派了周瑞李貴一老一少來接。夕陽西下,他二人跟著茗煙磕了頭,三人一齊勸了寶玉起來,總算在昏黑前送他下了山。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賈赦在雙瞻閣獨眠孤枕,難禁邪火燒心,次日去王家家廟拜謁了王子騰,就從那里回城去了,賈環(huán)賈琮兩個相隨。尤二姐墳塋在邇,賈璉忐忑:“清明前沒見有他去過的痕跡,清明后不知去過沒有。”
墳頭新草青青,正月末賈璉雇人挑過,并無山花宿草。璉二爺轉(zhuǎn)了一圈,至墳尾瞄墳向時,赫然見得碑后“架枯票”三字!賈璉悲憤交加,切齒詈罵張華。
看來是拿石子摩的,下面以石壓了一個油紙包皮,內(nèi)書贖買艷骨之銀若干,又云“即埋碑后”等語。賈璉認(rèn)定張華,以靜制動,兵分兩路:一路守他父親病榻,一路守這二姐之碑。志在必得二姐尸骨,以為香魂依棲之所。
王仁德全兩個在紫檀灣江面上坐等幾日,眼巴巴看著約定交錢放人的日子過去,也未見王善保來黃英浣巾處露頭。白費了好幾日的船費,懊喪上岸,分頭而去:王仁往北,德全往西。
邢老舅風(fēng)塵勞碌,夜深人靜,披星戴月摸來雙瞻閣。伸手一掏門縫,抓得一張架票。對月觀瞧,分明是王仁字腳無疑,德全好笑又好氣,“這人時運不濟(jì),天老爺不肯幫忙也罷了,何苦從中搗鬼!綁個票都能出這天上不二、地上無雙的笑話,說出去,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牙呢!”疊好塞入中縫,拉門夾牢,下山去向仁二奶奶借宿。
王仁從東門進(jìn)城,打聽鳳姐不在屋里,賈璉出門在外,不禁多了心,冷笑道:“巧姐兒呢,他爹娘兩雙勢利眼嫌我,他怎么也不出來見一見他親舅舅?”
彩明擺放了茶食,笑道:“舅爺說笑,我們爺這些天都在外面,未嘗進(jìn)家,也不是今朝一日;我們奶奶自從折了三姑娘的手,忙上加忙,這會子在大太太屋里。舅爺知道大太太的性子,不便去請。舅爺吃茶消消火,我去請小姐來給舅爺磕頭?!?p> 巧姐在瞧小紅刺繡,小紅見他手里捧著書,笑問:“不在你房里觀書,巴巴跑我這里做什么?”巧姐笑道:“姐姐繡的手帕真好,跟這書上寫的嬰寧一樣,‘操女紅,精巧絕倫。’”小紅嘆一聲,“我也想認(rèn)字讀書來著,可惜沒有那個命?!?p> 巧姐道:“若都只管認(rèn)字讀書,吃的穿的,還有姐姐手里這用的,都打那里來呢?古人說了,‘農(nóng)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還未說完,彩明來請。巧姐聽了他的話,噘起嘴兒道:“我又不知安邦之策,又不知經(jīng)濟(jì)之道,舅舅不見寶二叔,見我做什么?”嘴里這樣說,少不得還去見。
巧姐磕了頭起來,王仁問他讀什么書,學(xué)什么針線,巧姐回說:“正經(jīng)也不讀書,些須認(rèn)得幾個字,針線也只跟著平姐姐小紅姐姐學(xué)了些。明兒搬進(jìn)園子去,跟著李大嬸子正經(jīng)學(xué)?!?p> 王仁拈須有時,“女兒家不比男子,胡亂讀了邪書,亂了真性,壞了賢惠,不如不讀。芹哥兒的鐵檻寺有一套女四書,是珍大爺當(dāng)日送去交代寶珠看的。如今寶珠不在那里,明兒舅舅替你拿家來,你可要用心讀——將來做個節(jié)婦孝女,名留青史,巾幗不讓須眉?!?p> 鳳姐下來,見過哥哥,道:“王善??匆姼绺邕M(jìn)來,大太太知道了,差我回來,請哥哥去問邢大舅的話。而今開了一道小門,哥哥不必從臨街的大門進(jìn)去——”
王仁舉手撓的頭皮亂飛,“我是孤身一人回京的,南邊跟他兄弟鬧的烏眼雞似的。我這一去,有什么好說的?如其跑去扯謊,不如妹妹去說我走了,或者說我并沒有來。”鳳姐叫他摳笑了,道:“叫人看見進(jìn)來了,白眉赤眼說沒來,大太太非但不信,又要疑我弄他的鬼!”一語未完,王仁溜之大吉,已從后門出去了。
卻說新進(jìn)庠生李再慶名在三鼎甲,真真意外之喜,李員外在家連擺了三日戲酒。同場的生員,前來道賀攀結(jié)者,自不必說的。奉承的再慶躊躇滿志,與南貨店香料鋪的少東家張八斤約好了明兒進(jìn)邑庠去行拜師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