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空還是紅色的，云層很低，不遠處的蘑菇云還在像上翻滾著，不過已經(jīng)比之前淡了不少。
很熱，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味道，混合著大火焚燒過后濃煙被打濕的焦苦和下水道爆裂后氨氣的臭味。建筑燃燒時產(chǎn)生的二氧化硫與水汽結(jié)合，在雨中變成濃稠的硫酸煙霧，寧負裸露在外的皮膚已經(jīng)隱隱作痛。
除了酸霧，有毒的重金屬也隨著呼吸被帶入肺部，看不見的輻射擊穿了他的一個又一個細胞?？赡苡腥藭x開這里，但即便是離開了，也將永久帶上這里的烙印。
人們還是像之前一樣瘋狂，踹開街邊店鋪的落地玻璃，搶奪身邊人的財物，廝打在一起，抑或歪坐路邊，寧負小跑著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也有不長眼的人試圖將他攔住，一柄鋒利的反曲刀頃刻就割斷那人的大腿。
寧負繼續(xù)小跑著，他還在想剛才被自己砍倒的那個人。
仿佛有人鉆入了他的身體，控制他的手臂抽出刀，做出劈砍的動作，這一切都來不及思考。那個人，那些人都已經(jīng)夠慘了，自己沒有去幫助他們，反而狠狠地又踩上一腳。
他不知道被自己砍斷大腿的人將會迎來怎樣的命運，他有妻兒么？有父母么？愛著他的人又會怎樣去恨自己？寧負不敢想。
奔走在這樣的街道上，他只覺得自己也成了瘋狂的一部分，被這種氣氛所感染，意志力起不到絲毫作用。他的手在顫抖，心也是。廣廈已傾，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草木在酸霧中失去了往日的生機，顏色暗淡，耷拉著枝葉，絕望地等死。寧負再次打開手機，還是沒有信號。白色襯衣的袖口沾上了血跡，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
心臟有種麻痹的感覺，他停下來拄著膝蓋大口喘氣，被嗆得咳嗽起來，還有一個街區(qū)。
酒店的紅色地毯上滿是泥污，被踐踩地亂七八糟，這里剛才被哄搶一空。沒有任何光源，寧負摸索著找到安全通道，他和蘇桃的房間在29層。
樓梯沒有盡頭，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往上在爬。
這里的空氣中只有灰塵和發(fā)霉的味道，比起外面來說清潔了不少。但是黑暗卻變成了某種實質(zhì)性的東西，從各個方向擠壓而來，寧負幾乎喘不過氣。
在19層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再往上數(shù)十段樓梯，就是29層。
寧負快要記不清自己剛剛究竟數(shù)了多少層，每一段樓梯似乎都沒有盡頭，他狠狠砸了地面一拳，大口呼吸著，平息自己狂跳的心臟。這里異常安靜，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黑暗早已剝奪了他的全部視線，甚至不敢多抬一下手臂，總感覺看不見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橫亙在那里。
他又一次跌入了曾經(jīng)的噩夢，永遠走不完的樓梯，向上或者向下，都在同一個樓層打轉(zhuǎn)，沒有頂層，也沒有底層，放在別人家門口腌菜的壇子總是反復(fù)出現(xiàn)，封口的塑料袋套在他的頭上，氧氣越來越少，他呼吸不了，在驚懼中醒來，無助到抓狂。
他開始懷疑蘇桃是否會在29層，有沒有可能蘇桃就留在了中心體育館？可是自己都已經(jīng)爬了這么久，總要看一眼才甘心。但自己會不會因為已經(jīng)爬了這么久所以盲目地不愿放棄？應(yīng)該學(xué)會及時止損，蘇桃不會順著這樣的樓梯爬去29層，她一個女孩子，太難了。她應(yīng)該就在體育館吧？
無數(shù)聲音在寧負腦中想起，心如亂麻，濃稠的黑暗涌入他的鼻腔，喉嚨，窒息般的感覺。就像走在鋼索的中間，向下是萬丈深淵，進退兩難。
沒有光。
沒有方向。
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寧負會拋一枚硬幣，猜正反然后做出決定。可是現(xiàn)在他甚至連一枚該死的硬幣都沒有。
大口呼吸，微涼的空氣充盈肺葉，盡管異味嗆人，卻依舊減輕了幾分煩躁。寧負抽出反曲刀，拋向空中，落地的時候，一面地獄，一面天堂。
刀和硬幣一樣，也有不對稱性，如果扎進地板里，他就再拋一次。
隨著一聲脆響，寧負循聲摸去，繼續(xù)上樓。
29層，走廊里一樣漆黑，寧負努力回想著自己究竟在第幾個房間，可是回去的那幾次都喝了太多酒，他記不清。
他將反曲刀插入門鎖，一腳踹開，防爆鏈死死卡住，里面?zhèn)鱽砼说捏@呼，有人厲聲質(zhì)問：“誰！”
寧負說：“抱歉，你是幾號房，我只想回自己的房間?！?p> 數(shù)著房門，就是這間，寧負敲了敲門，無人回應(yīng)，他一腳踹開，屋內(nèi)空蕩蕩的，蘇桃的行李箱打開著，放在地上，就是她著急出門時的模樣。
香煙盒擺在床頭柜上，半開著，里面還有幾支。微弱的光從窗簾后透出，像是每一個慵懶的清晨，又像是每一個倦怠的黃昏，歲月靜好，寧負可以打開投影儀放上一部自己喜歡的舊電影，等著蘇桃下班回來，她帶著外賣的披薩和半打百威，還有橘子海鹽的香水氣味。
寧負去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撲簌了幾聲，沒有自來水。他從衣柜里取出自己的行李袋，用牙咬著手電筒，接通了熱水器的閥門。他仔細清洗了裸露的皮膚，以免酸霧繼續(xù)腐蝕。
房間里還有蘇桃買的薯片和汽水，寧負換了衣服后大口吃喝。體力稍稍恢復(fù)后打著手電下樓，那就再去體育館。
來到街上，雨中有一隊穿了防護服的人端著步槍在維持治安，應(yīng)該是軍隊來接管城市了。
“回去?！?p> “我要去找人?！?p> “回去，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p> 寧負想起自己還在以參軍的名義休學(xué)，于是放下手提袋，報上了部隊番號。
“請出示你的證件！”
寧負從行李袋中取出士兵證，穿著防護服的人確認再三，然后問寧負：“你部接到了什么命令？”
寧負說：“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這樣了，行個方便吧，我要去找人?！?p> “去臨時指揮部報道?！?p> “我很急。”
“這是命令！”
寧負點了點頭，現(xiàn)在和這些士兵如果發(fā)生沖突，只會讓情況更糟。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動手，但周圍還有無數(shù)穿著防護服荷槍實彈的士兵，況且他們是來拯救所有人的。
“臨時指揮部在哪里？”
“中心體育館怎么走知道么？”
寧負舒了一口氣，他想敬禮，但真的沒有心氣，渾身都是疲憊和絕望。他點了下頭，提上行李袋準備離開。
“站住?！?p> 身后，那名士兵不耐又帶著怨懟地說到。
寧負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透過防護服的面罩，看見士兵蹙起的眉。
“過來?！?p> 士兵把槍遞給寧負，開始脫去自己身上的防護服。
“穿上?！?p> “不用了，你還要執(zhí)勤，我走幾步就到?！?p> “一看你就是個大學(xué)生，嫩娃娃不曉得這酸霧的厲害，指揮部的防護服也不夠，我皮糙肉厚，不怕的?！?p> “不用了，你穿著?！?p> 士兵正在夠身后的拉鏈，寧負扔下行李袋，握住他的手肘，對上了他清澈的眼眸，這名士兵比他大不了多少，防護服已經(jīng)脫下了一半，里面迷彩色的夏季作訓(xùn)服頃刻便被雨水打濕。
士兵甩開他的手，呼啦一聲，拉鎖打開，他把面罩不由分說地扣在寧負臉上。
“我是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