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崔氏去世后,何大勇上山打獵的次數(shù)稍稍緩了緩,這是為了照顧年幼的何池。
于是便操持起了家里的幾畝薄田。
由于不再上山打獵,那自是不必交于里正一定的獵物份額。
......
一日,里正找上門來,正在揉搓小麥皮的何大勇丟下手中蛻了皮的小麥,拍了拍手,迎了上去。
里正雙手背在身后,笑瞇瞇地問:“大勇啊,這些個天咋不和我那走動走動了呢,是忙起啥別的營生了嗎?”
何大勇常年打獵,身形比較高大粗壯,比里正高了半個頭,弓著腰賠笑:“沒有啊,里正大人,是這樣的,小池這不也沒人照顧,我也得兼顧一下他啊,就先不去打獵了。”
里正的一只手摸了摸花白的山羊胡,一只手捶捶有些酸的腰,感慨下自己年紀是有些大了:“我來呢,就是想和你商量下這事的,你看看,你一個大男人的,笨手笨腳的,哪能來看孩子的?!?p> “咳咳?!毙┰S唾沫星子從王雄嘴里咳到一旁的何大勇衣服上。
“這不,我家小哲也缺個玩伴,我那老太婆也身體還算硬朗,照看孩子是把好手?!?p> “我呢,想把小池接到我家,到了一定年齡,也能陪小哲一起讀書,當(dāng)個書童?!?p> “你呢,也好安心做做你擅長的事,多給小池補充下營養(yǎng),可不能再’體弱多病’了”。
聽聞此話,何大勇面露難色,搓搓手,臉上再露討好賠笑之意:“里正大人平日事務(wù)繁多,能想著我家小池,是您寬厚仁慈。”
說罷,瞅了眼正在鼓搗泥漿玩耍的何池,接著道:“可您老也瞧見了,小池跟著我也粗野慣了,就愛鼓搗泥漿玩耍,怕進了您家,一個不好,沖撞了哲哥兒就不好了?!?p> 正巧,一陣風(fēng)刮來,正搞得自己灰撲撲的何池一個“阿嚏”,顯露出白凈的臉蛋來,兩串鼻涕借著就掛了出來。
王雄臉色一正,略帶怒意:“大勇啊,不是我說你,這樣子你是想讓他步他娘的后塵嗎?”
聽聞此話,何大勇臉上的賠笑再也掛不住了,微微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卻不料聽到他倆說話的何池大聲哭泣起來:“娘,哇哇哇,我要娘,好久沒陪我玩了,哇哇哇.......”
何大勇趕忙跑過去,蹲下,抱著何池,也不嫌棄他臟臟的小臉,黏到自己身上的鼻涕也不當(dāng)會兒事,反而抱得更緊,任憑何池拍打。
輕輕拍著何池的背,壓抑哽咽地說:“你娘啊,去外面做工去了,等著回來了要給你帶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呢?!?p> 被好吃的好玩的稍稍轉(zhuǎn)移注意力的何池哭聲小了些,小鼻子皺皺的,沾滿淚水的眼睛撲朔著:“真、真的嗎?爹,你別騙我啊,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娘、娘她走了好久了,我好想見她。”
聽到何池的話,何大勇艱難地說道:“沒有騙小池啊,你娘她一定會來看小池的啊。”
王雄也趁機搭話:“對啊,小池,你爹說是真的,你娘她會來看你的,不過你得健健康康的才行啊,不然你娘一傷心,可能就不愿意回來了?!?p> 小何池聽到印象里村里最被尊敬的人說的話,頓時就信服了許多,安分了下來,眼圈也不變得更紅了:“我、我會保持健康的,阿嚏、阿嚏?!?p> 接連兩個噴嚏使得何池感到羞愧起來,頭簡直要貼到何大勇肩上了。
鼻涕眼淚都和到何大勇肩上了,何大勇卻將何池抱得更緊了。
王雄呵呵了幾下:“大勇啊,先把孩子帶屋里吧,別讓他著涼了?!?p> 何大勇把何池抱到屋里,稍稍安頓了幾下,知道王雄還在院里等著,就趕忙出來。
小何池拉了拉他,伸出跟小拇指:“爹,和我拉鉤吧?!?p> 何大勇看著何池剛被擦過的臉上又要有鼻涕眼淚流出來了,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一紅,張了張嘴,多種話語卻說不出來,只說出:“好?!?p> 他倆一起說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p> 最后大拇指相印,何池臉上露出笑容了。
何大勇有些忍不住了,趕快回過頭,用力揉搓了下臉,去見王雄了。
見何大勇眼紅了一圈,王雄也沒戳破,依舊笑瞇瞇的:“大勇啊,考慮的咋樣?”
何大勇悶著頭點了幾下:“趕明兒我就搬山上去。”
......
何池在里正家過得不說衣食無憂,倒也可以稱為吃飽穿暖,畢竟里正只是想讓何大勇多打些獵物給他,又不是非要把他們家竭澤而漁,細水長流才是王道,里正沒啥壞心思的。
由于有了玩伴兒,加上畢竟是寄人籬下了,所以何池也不敢隨意感情外露,也不常??拗夷锪?,惹煩了王雄的老婆,那帶磨砂的手掌打在屁股上的滋味兒可不好受。
只是偶爾看著王哲向他娘親撒嬌時的情形有些眼角發(fā)酸,心中微微發(fā)堵,每每這時,何池總是心里回想著那天父親和他的承諾。
來到里正家后,何池會經(jīng)常好久見不到他父親,只是能從哲哥兒每頓都能吃上肉食,以及里正大人總在這時笑呵呵地催促著何池多吃些饃饃中看出,何大勇很努力地想讓兒子過得好好的。
逢年過節(jié)時,何大勇若沒在山上,也會被王雄叫叫進家里,一起熱熱鬧鬧地吃個飯,大家都其樂融融,只是何大勇在這時總會很拘束。
只有看見何池吃些肉片時會笑得很燦爛,他便會低下頭拼命大口吃著死面饃饃,以此來掩飾表情,只是有些拙劣,何池都看得出來,何大勇的眼角閃著光,像是清晨豬籠草上閃亮的露珠。
何池很喜歡這種時候的到來,因為能吃到肉,平時雖然能吃飽,可唯有這種時候是何池除了哲哥兒私下里偷偷塞給他些肉食外,為數(shù)不多能吃肉的時候。
何池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自己有時能吃肉有時不能吃肉。
吃肉時還要聽里正大人說些什么他聽不懂但讓他很害怕的話“什么小池在我這兒每天都吃的很飽,吃肉的時候和哲哥兒不相上下”“什么給小池做了一身新衣服,看著還挺合身的,明明這身衣服前段時間還穿在哲哥兒身上”......聽著這些話時,何大勇常常開心到太陽穴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里正大人也笑得很開心,何池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笑起來。
曾經(jīng)何池有些疑惑。
后來習(xí)慣了。
只是習(xí)慣了。
習(xí)慣于里正大人那威嚴的氣勢下。
習(xí)慣于王黃氏的手掌下。
習(xí)慣于哲哥兒白白胖胖、干凈整潔的外表下。
習(xí)慣于父親每次見面時的唯唯諾諾下。
習(xí)慣于自己內(nèi)心的底氣不足。
......
何池這樣的生活持續(xù)到他十二歲時,由于多年的生活,何池早已習(xí)慣了逆來順受,再也不敢向最初那樣,向哲哥兒來回打鬧,他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在父親來時,表演每日吃肉的姿態(tài)。
里正當(dāng)初承諾讓他陪哲哥兒讀書的事,也讓他很懂事地婉拒了,上私塾要交束脩,還要準備筆墨紙硯。
他不能上。
因為這些最終都要加倍承擔(dān)在他父親身上。
他父親明明還在年富力強的年級,卻有了花白的頭發(fā),刀刻的皺紋深深掛在臉上,里面包含風(fēng)霜,曾經(jīng)面對王雄還要刻意弓著的腰,如今早已化為常態(tài),永久的駐扎在他父親身上。
而今和里正站在一起時,很難分辨誰年齡更大了,只是眼眸中偶爾閃過的亮光能證明他是個經(jīng)驗愈加老練的獵人。
何池選擇給里正家打雜,打打豬籠草了、打掃下衛(wèi)生了、打打水了......
對此,王雄很是喜聞樂見。
哲哥兒慢慢和他疏遠了,兩人完全談不到一起,哲哥兒談著話本小說里的快意恩仇、江湖俠義,何池卻說他要去喂豬。
哲哥兒說著今天老夫子又被哪位不聽話的氣得吹胡子瞪眼,何池卻說今天牧牛時,大黃牛吃的有些少了。
長此以往,哲哥兒哪還會理會何池,無話不談的時代早已結(jié)束,一道名為隔閡的大墻堆砌在二人中間。
哲哥兒甚至為了和新的玩伴談笑,還會開何池這個木呆子的玩笑,拿他來打趣,作為談資。
其實,哲哥兒說的那些,何池也知道,他常常在私塾附近牧牛,那里也能從窗口瞥見聽見里面的教學(xué)。
他也向往在充滿書香氣的屋子里跟著夫子一起搖頭晃腦地讀書,看起來有種好笑的有趣。
他也才是個十來歲兒的小孩啊。
只是生活讓他明白他還不能有肆意舒展的時候,至少現(xiàn)在不可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消磨下去,何池往往好幾月見不到父親,而見到父親時,每次都變化很大,頭發(fā)更加斑白,皺紋更加深刻,神色愈加疲倦......
多年寄居人下的生活迫使何池早熟,見慣了來王雄家送禮的佃農(nóng),而那些不送禮的人家會過得很是窮困,他漸漸明白了些什么。
只是,他也不敢反抗,他也怕,他害怕王雄,害怕那夫人的巴掌,他怕......
本以為日子會一天天這樣過下去,直到他也成年,他的氣力便足,能夠反抗王雄,他是這樣想的,只是,真能這樣嗎?
王雄,現(xiàn)在也不過是個小老兒罷了。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湖面震起了漣漪......
那日,何大勇突然找上正在私塾旁邊放養(yǎng)著大黃牛,邊聽著老夫子帶著學(xué)生們讀書的何池。
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驚恐,連他以往眼中的沉穩(wěn)也消失不見,佝僂著腰,穿著臟兮兮的棉衣棉襖,現(xiàn)在的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在地里操勞大半輩子,卻得不到充分休息的老農(nóng)一樣。
何池見到許久不見的父親,自是非常驚喜,卻又擔(dān)心被村里人看見,說閑話說到王雄那兒去,就沒好果汁吃了。
不過何池還是非常開心,畢竟還是小孩子,天性就依賴親人的。
不料,剛想和何大勇說幾句話:“爹,你這”就被何大勇生拉硬拽走了,手還放在嘴上做出噓狀。
何池半帶疑惑地跟著何大勇走了。
大黃牛還在自在地吃草,私塾里的讀書聲朗朗上口,他倆沒驚動任何人。
一路上盡走偏僻小路,躲避著路上的村民,終于,七拐八拐后回到了他們原來的家。
何池本以為來到家里就能先安穩(wěn)地和父親說幾句話了,沒想到何大勇還是一言不發(fā),何池只能壓低了聲音:“爹,到底有啥事啊?這么急,能先和我說說不?”
何大勇這才開了口:“我們要離開這了,快點收拾吧?!?p> 說罷,便去收拾一些路上用得上的東西了。
何池頓時百感交集,既有離開這兒的喜悅,畢竟寄人籬下的日子實在不好受,時時刻刻都要仰人鼻息不說,還要接受些冷言冷語。
還有幾分不舍,雖然過得沒多么好,可多少是能吃飽的,何池也不是沒見過村里的佃農(nóng)面黃肌瘦的樣子。
哲哥兒雖然疏遠他了,可仍和他是好朋友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是......吧,至少何池還是這樣認為的。
......
思緒放下,他爹反正是不會害他的,對于離開這兒,何池自無不可,反正也不會更加悲慘的。
本來就跌入谷底的人,還能慘到哪兒呢。
樹挪死,人挪活。
何池也去收拾東西了,雖然不常在家住了,可最近幾年,何池給里正牧?;蛘叽蜇i籠草的時候也會偷偷回家看的。
對于家里的物件擺設(shè)還是熟悉的。
收拾來收拾去,何池終歸還是沒收拾出什么東西來,他家實在太窮了,沒有半點浮財。
何池也能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從他去了里正家住,他父親打來的獵物大都給了里正家。
里面的歪歪道道他還不清楚,但也多少知道王雄對他家是有所求的。
還在思索的時候,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小池,我收拾好了,你是不是沒啥可收拾的,那就不用收拾了。”
何池看了看自己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之前慘白的臉恢復(fù)了黃紅,身上掛著一應(yīng)打獵用具,什么飛索石、繩索之類的,背上還背了一個包袱。
何池點了點頭,跟在了何大勇的身后出了屋子,隱約看到他父親的左手緊緊攥緊,于小臂處開始顫抖,幅度逐漸擴大。
“父親到底在害怕什么?王雄嗎?”一個念頭在何池心中悄然升起。
一路上,父子二人也沒啥話,何池看著父親背著包袱,佝僂著身軀,腰弓的和自己差不多高:“爹,包袱讓我來背吧,你身上拿著的東西太多太沉了。”
何大勇停頓了下。
微微用手稱量了下,感知不算重,就將包袱交給何池:“行,那小池你背著,路上跟緊點?!?p> 見父親還是不愿多和自己說些什么,何池也就接過包袱默默緊緊地跟在他身后,多年在王雄家養(yǎng)成了不少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
由于正值白天,路上的人不能說門可羅雀吧,至少也是人來人往吧。有的去田間地頭做做農(nóng)活,有的則是單純閑逛,充當(dāng)街溜子。
大家伙都是同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都熟悉得很,一些消息傳播起來也很迅速,比如他們都知道何大勇家和里正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細掰扯的關(guān)系,比如村里那位劉寡婦最喜歡去單身閑漢那里串門玩,比如近些天山上好像不太平,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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