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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zhàn)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260 殘渣

  神選者,西境的下一任暴君,他又一次掙脫鎖鏈,去履行他冥冥之中注定的使命。無盡的征途說到底不過是把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前面,但此時每一次邁步都像是踩在釘板上,連帶大腦也釋放出陣陣刺痛。劇痛浸透了全身的每一寸肌肉,但經(jīng)歷了如此之深的折磨,它的獠牙已經(jīng)很難再影響勞倫斯的思考了。在無意識地前進(jìn)時,他開始想起一些事。他是誰。他做了什么。周圍牢房里犯人的名字。那是德爾,茶花領(lǐng)第一團(tuán)的下級軍官。那是尼克斯,如今遍體鱗傷,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勞倫斯想不起他的軍銜,但他記得尼克斯在慶功宴上的紙牌游戲中出過老千。

  這會他能回憶起的東西真奇怪。

  -那幾年真是好日子,不是嗎?

  “什么?”勞倫斯清了清喉嚨,但他的聲調(diào)也許只有自己能分辨。

  -你們在圣戰(zhàn)前并肩而行的日子??上н@是個血腥的時代,不過這正和你意,不是嗎?你可是心滿意足地戰(zhàn)斗了好幾年,親手殺死了上千人。

  “心滿意足?真他*是個好詞,我被詛咒了?!?p>  -別裝了,那分明是祝福。難道你不是因此變得更強壯了?肌肉更為雄健,反應(yīng)更為靈敏。

  “我…我是領(lǐng)主,我要保護(hù)他們?!?p>  曾經(jīng)是個領(lǐng)主,他說服自己,曾經(jīng)是。

  地牢的守衛(wèi)們匆匆趕來,擋住了他的去路,勞倫斯舔了舔破裂的嘴唇。這并不好笑,但他還是感覺到快意仿佛膽汁一樣涌上來。他一直在壓抑這種惡心的感覺,但它仍死纏爛打:詭異的笑聲驟然爆發(fā),如同一連串慘絕人寰的哀嚎。笑聲中沒有笑意,他在笑,只是因為銘刻在顱骨深處的本能掐住了那些神經(jīng),而他不得不隨著它的意志亢奮。守衛(wèi)中的一人被嚇壞了,他挺起長矛刺了上去。這不是一次溫柔的喚醒,在黑暗中,在承載神力的那段破碎的脊骨里,野獸嘶嘶地從睡夢中蘇醒。肺中的血令他作嘔,他的頭向后一仰,關(guān)節(jié)尖叫起來。他曾是人類,即使是現(xiàn)在,在時間和創(chuàng)傷的陰霾中,他仍能回憶起作為一個人類醒來時的感受:呼吸著灼熱的空氣,記憶不斷復(fù)蘇,夢境像回聲一樣消退,眼前是又一群受害者——恐懼、笨拙、有缺陷的凡人士兵,他們遲鈍地抱著長矛,像是要努力回想起自己作為守衛(wèi)的威嚴(yán)一樣大吼大叫,打算鼓起勇氣把手無寸鐵的囚犯重新趕回地牢。

  但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這樣了。在黑暗中,在仇恨、污穢和骯臟的洞穴中,這種色厲內(nèi)荏的咆哮似乎只是激怒野獸的挑釁。

  感受到勞倫斯捏緊了貫穿胸膛的矛桿,那守衛(wèi)發(fā)出一聲兇猛的尖叫,迅速扔下矛抽出短劍,他的第一個想法是:

  神選者被激怒了,有人要承受它的怒火了。

  四分五裂。

  幾乎是在恐懼升起的瞬間,他低頭看見甲胄被貫穿,胸腔被輕易撕裂,參差不齊的肋骨邊緣掛著新鮮的碎肉。勞倫斯一刻不停地丟下殘破的尸體向前猛沖,施展他的技藝,放縱他的感官。他的經(jīng)驗表明,這些敵人只是一塊塊會走路的肉排罷了:他要用最血腥最殘忍的手段激發(fā)他們的恐懼,讓他們知道,哪怕他失去了視力,也是一只致命的猛獸。

  殺死凡人守衛(wèi)不費什么力氣。哪怕他們小心翼翼地貼著墻壁站定,每一個充滿恐懼的小動作都像是雷鳴落在他的耳朵里。在野獸看來,他們無力地捏著木棍和石頭直面死神,妄想讓黑暗來庇護(hù)他們,似乎這就是古代的猿猴,他們天真的以為自己馴服了火,便掌控了黑暗,從而獲得了圍獵猛獸的能力。

  但真正的猛獸可不會懼怕黑暗。

  他們的恐懼是一種令人欣慰的味道,當(dāng)他準(zhǔn)確地沖向其中一人時,那人難以置信地大叫起來,試圖反抗。勞倫斯昂首闊步地迎上矛尖,抬手緊緊鎖住受害者的脖頸,將他的腦袋狠狠摁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然后是承載著澎湃神力與焚天怒火的一拳、兩拳、三拳…直到顱骨和石壁一同炸裂,他才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在那里,憑借嗅覺和聽覺,他可以看到他的獵物,正滑倒、絆摔,對凜冽寒風(fēng)吹來的悲鳴做出滑稽的恐懼反應(yīng)。

  有幾個人扔下武器開始逃跑,嚎啕大哭著跑進(jìn)黑暗中。勞倫斯笑了,享受著他們的混亂,他的肌肉繃緊并發(fā)力,雙腿推動他如出膛的炮彈般撞入人群。他左右手各抓住了一個——試圖拼死抵抗的可憐蟲,他的指骨鉤穿了第一個人的肩膀。那人被釘在冰冷的石壁上,眼睛凸出,還沒來得及呻吟,就被踏住胸口用力一拉,骨肉分離,瞬間死去。第二個人哆嗦著瞥了一眼勞倫斯的臉,被嚇壞了,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辨認(rèn)出了刻在神選者額頭上那些猙獰符文的含義。

  “圣…圣座…”羔羊牙齒打顫地說著,在一瞬間突然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他的腳在半空中亂蹬,武器從他手里掉了下來?!叭苤赴?,請寬恕我罪孽深重…”

  勞倫斯似乎沒有在意他的變化,鐵鉗般的手指折斷了他的手臂,如同殘忍孩童撕去蝴蝶的翅膀。獵人陶醉于驚恐的慘叫聲中,他慢慢地低下頭,用含糊不清的嘶啞聲音咕噥著只有自己能聽懂的語言。

  “為我…尖叫吧。”

  在那之后,其他的都很簡單。在同伴的垂死尖叫聲中,任何勇氣與決心組成的秩序都消失了。幸存者連滾帶爬地逃走,掙扎著逃離如影隨形的噩夢,沒人注意到他們正在分開,變成了一群迷失方向的無頭蒼蠅。他一個接一個地把他們——這些驚慌失措的傻瓜,這些罪大惡極的畜生一一干掉,他急切地讓他們感受他的憤怒,還有那無處釋放的恐怖力量。

  “奧菲莉亞!”他虐殺他們,并欣慰于他們的悲鳴聲中。異口同聲的慘叫進(jìn)一步恐嚇?biāo)麄兊睦碇?,摧殘他們的神?jīng)。盡管時間有限,他仍然玩弄了一些家伙,割斷他們的肌腱,用剃刀般的指骨擰掉腦袋,扔向剛剛趕來的守衛(wèi)。他是一陣復(fù)仇的旋風(fēng),一股困獸般的怒火,以他們在西境所為暴行應(yīng)得的蔑視,粉碎那些人渣。

  目不敢視,耳不愿聞,他塑造著他們的恐懼,激發(fā)著他們的想象力。由于勞倫斯全身都插滿了兵刃,他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可怕的可能性——他是不死不滅的,比怨靈更難纏,比屠夫更殘忍?,F(xiàn)在只剩下三個還保持理智的人了——一個滿臉橫肉的大塊頭,指揮著另外兩人,劍刃對準(zhǔn)他們的背,用更直接的死刑威脅麻痹了他們的恐懼。

  這人應(yīng)該是個頭目。一個近親雜交的魯莽白癡,一心要保住他來之不易的地位而不是保住自己那一文不值的性命。勞倫斯很樂意幫他了解恐懼。

  一個守衛(wèi)擋在通道上,把矛桿抵在肩上,為艱難的反擊做好了準(zhǔn)備。另一人把盾牌卡在石壁的凹槽上,轉(zhuǎn)過身去,朝滿臉冷汗的大塊頭點了點頭,然后驚訝地哼了一聲,皺起了眉頭。

  有什么東西拽著他的胳膊…

  肩膀沒了…

  鮮血在地上汩汩流淌,他躺在地上,像條被拔掉腹足的甲蟲一樣哀嚎著翻滾。在他身后,勞倫斯從頭頂?shù)膸r壁上一躍而下,嘶嘶地?fù)]舞著還在冒血的手臂。他享受著他們肝膽俱碎的恐怖表情,為空氣中的尿騷味而歡欣鼓舞。只是剎那間,另一個人的心臟就被斷臂的骨刺貫穿了,胸膛像黃油一般被切開。斷臂的守衛(wèi)掙扎著起身,盲目地逃開了,他一頭撞在牢房邊緣的石柱上,又連滾帶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了黑暗中。勞倫斯像獵鷹一樣撲到他的背上,用指骨刨著他的肉,另一只手慢慢加力捏碎了他的臉。

  在不遠(yuǎn)處,意識到大難臨頭的大塊頭終于跑開了,勞倫斯不緊不慢地追趕著——血液里的巖漿在沸騰著,呼喊著要更多的屠宰,要對敵人的侮辱進(jìn)行更殘酷的報復(fù)——但在追上對方的時候,他停下來重新考慮了一下。那大塊頭自知跑不過勞倫斯,便挾持了唐納德——只要他拉動牢房外的鎖鏈,牢房里的機關(guān)就會啟動,把犯人壓成一灘肉泥——他賭勞倫斯不會只為再一次滿足殺戮的欲望而把好友的生死置于不顧。

  但勞倫斯只是頓了一下,他已是將死之人,破壞遠(yuǎn)比守護(hù)要容易得多,所以他決定好好做成這件事,不會有任何東西能阻攔他的步伐。大塊頭喘著粗氣,盡力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與勞倫斯冷靜談判。然而已經(jīng)殺紅眼的神選者毫不理會他的威脅,繼續(xù)走向他,甚至刻意讓步伐變得緩慢悠閑,從容不迫。

  “對,就是這樣!”被鎖鏈吊在空中的唐納德用盡全身力氣吼道:“好樣的,兄弟,宰了他們,不留活口!別再猶豫了,快,殺了這些*的畜生,為我們報仇!”

  勞倫斯的腳步再次頓了一頓,而后恢復(fù)到漫步的速度。大塊頭一遍遍色厲內(nèi)荏地重復(fù)著警告,甚至丟掉了武器,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把控制機關(guān)的鎖鏈緊緊摟在懷里,直到勞倫斯來到他面前,一把扯碎了他的喉管,他才無力地捂著喉嚨,跌坐在地上。他賭錯了,他們都錯了,此時勞倫斯的眼里只有復(fù)仇,其余任何東西都無關(guān)緊要。懷疑漸漸籠罩著他——一陣恐懼和痛楚的浪潮隨著勞倫斯的手指剝下他的頭皮而愈發(fā)膨脹。神選者的動作越來越粗暴:撕開頭皮,切割顱骨,輕輕捏著那團(tuán)顫抖的黏塊,每一刻都在加深他的恐懼,溶解他的靈魂。伴隨著噗的一聲輕響,大塊頭躺在了地上,臉上凝固著仿佛被溺死的痛苦表情。

  “你終于聰明了一回。”唐納德睜開腫脹的眼皮,咳嗽了幾下,虛弱地說:“我對教皇還有用,再借他十個膽這鼠輩也不敢殺我…再次見到你感覺真好,兄弟,快放我出去,咱們一起把這鬼地方攪個天翻地覆?!?p>  唐納德。

  當(dāng)勞倫斯心底的憤怒和尖叫都消失了,當(dāng)大塊頭的尸體不能被撕得再小了,當(dāng)他的頭腦終于從復(fù)仇的陰霾里清醒過來片刻,他才想起唐納德。那個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的摯友。

  攝政王長子,他看起來精神不錯,或許他根本就沒受什么折磨。也許是因為他的父親,在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前跪了整整三天,并向奧菲莉亞許諾了某些條件…誰知道呢,也許讓他繼續(xù)待在這里才是更好的選擇,這個出身高貴家族的叛逆少年,是時候讓他回歸自己本來的身份了——可能他會再吃一段時間的苦,還會再挨幾頓拳腳,但他肯定會活下來。教廷在蘭斯的統(tǒng)治尚需要約克公爵的鼎力支持,寬恕唐納德也會收獲一些老牌貴族的好感…好處太多了,奧菲莉亞不會讓他死的,他的命價值連城。所以…

  “兄弟…”勞倫斯的嘴唇微微顫抖。

  “你還在發(fā)什么呆?牢房鑰匙應(yīng)該就在那牢頭的口袋里,如果沒有,就是在附近的墻上?!碧萍{德的語氣愈發(fā)急迫,“快點,我太久沒動,出來還得活動一下身體才能作戰(zhàn)。不出意外的話教廷的援軍會在半小時內(nèi)抵達(dá),咱們得抓緊時間。一會分頭行動,你去解救其他兄弟,我想辦法收集軍械,準(zhǔn)備進(jìn)行巷戰(zhàn)。到時就拜托你…”

  “兄弟,”勞倫斯一瘸一拐地轉(zhuǎn)過身去,“保重?!?p>  這一刻,唐納德的心臟被凍結(jié)了。那聲保重他聽的很清楚,這比他所知的任何東西都要寒冷,那嚴(yán)寒足以在瞬間凍結(jié)一顆恒星的生命。堅硬如鐵的霜寒在他的全身結(jié)了一層硬殼,讓血液凝固,骨髓凍結(jié)。他幾乎是在無法轉(zhuǎn)動眼球的情況下,用盡全力大喊一聲:“都這種時候了,你就別開玩笑了!”

  在勞倫斯的視角,黑暗從未如此可怕。然而,不知何故,他仍然能看清唐納德的表情。他不清楚這是否是一種仁慈。

  “大人,我還能戰(zhàn)斗!”一個充滿悲憤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的牢房里傳來。那小伙子叫什么來著?勞倫斯想不起來了。

  “讓我出去,我要為馬修兄弟報仇!”

  “我,我在這!求求您,別扔下我們!”

  勞倫斯看不見,但他知道有許多雙眼睛都在黑暗的洞穴中閃爍著,他們擠成一團(tuán),或者在絞架上,或者在滿是血污的洞窟中。他們在大聲求救,那是另一種恐懼降臨在了他們身上。不知為何,即使在這比虛空還要空曠的、令人窒息的虛無中,他也能聽見他們的心跳,感受他們的希望。對此,他駐足良久,直到所有聲音都被寒冷與黑暗的死寂消磨殆盡,他才再次回身,道出了最后的命令。

  “所有人,你們要懺悔,要臣服,忘記所有榮譽和誓言,忘記過去的一切?;钕氯ィХ桨儆?,不擇手段。待我親手?jǐn)貧⒛莻€暴君,他們會為了彰顯新王的仁慈而寬恕你們,到時只要懺悔,只要把所有罪責(zé)都推到我身上就行了。兄弟們,我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我愛你們,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活下去,去替我見證陰霾散去,去替我擁抱愛人,去替我看看故鄉(xiāng),去替我…向你們的子孫講述我們曾奮起抵抗。我們曾在這里,我們曾站在一個時代的巔峰,曾站在化為灰燼的王座上,并肩作戰(zhàn),劈荊斬棘,一往無前。保重,兄弟們,永別了,這是我能為你們做的最后一件事?!?p>  凡人的本質(zhì)無可逃避,他們的牙齒在打顫,本應(yīng)是咆哮的聲音到最后只剩一聲絕望的悲鳴。他知道這種恐怖,就像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它的壓迫下前行。但后來他被俘虜了才意識到,沒有了榮耀和希望的支柱作為依靠,這種恐怖有多么沉重。

  “我*你*!”唐納德的怒罵無比高亢,簡直像是在燃燒生命,“你這懦夫,騙子,給我回來!”

  而這就是現(xiàn)在正毀滅他的東西。因為在寒冷和黑暗的折磨之下,在對燃燒的身體的痛楚之下,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欲望也被剝奪了。

  他不值得任何人向他效忠。

  他從來都不是什么詩人,但他知道:蘭斯人的優(yōu)勢一直是他們信任彼此的力量。不管是通過國王的權(quán)杖,還是通過軍團(tuán)萬人如一死守同袍后背的堅盾,都是他們對抗無數(shù)強敵的唯一優(yōu)勢。他們不像教廷的戰(zhàn)士那樣擁有堅定的信仰,可以在必敗無疑的情況下死斗到最后一刻,但他們的互相認(rèn)同與信任是堅不可摧的閎宇崇樓,甚至強大到足以在王國覆滅后幸存下來。這種意志,以及它所要求的忠誠,是一柄劍,一種靈魂意義上的承諾:即便他們再也無法勝利,再也無法讓王國重生,他們也至少能保持原來高貴靈魂的一部分光榮死去,正是這點讓他們可以忍受現(xiàn)在的處境。只有被人效忠之人才能理解背棄諾言的感受,對曾發(fā)誓效忠他的人來說,這不是寬恕或仁慈,而是一種近乎羞辱的背叛。他們根植于對忠誠和正義榮耀的熱情,而勞倫斯的背叛甚至比殺了他們還要無恥。

  沒有時間悲傷,也沒有時間絕望。身為領(lǐng)主,身為最后一位銀翼騎士,他必須帶著這份責(zé)任去戰(zhàn)斗,帶著不惜一切保護(hù)身后之人的決心去戰(zhàn)斗。

  無視了漸漸衰弱的哀求與咒罵,勞倫斯小心翼翼地移動著不堪重負(fù)的身體。在又一輪遭遇戰(zhàn)后,渾身是傷的他倒在腥臭血漿攪成的泥濘中,在他面前是數(shù)之不盡的敵人,而在那群敵人背后的走廊盡頭,她正傲慢地端坐在牢房里,冷酷無情地審視著他的命運。

  -知道嗎,我最感興趣的,就是摧毀人們深信不疑的東西,比如奧菲莉亞嘴里的正義,只要輕輕一推,就會華麗的倒塌。所以,你在乎的人和事,你的目標(biāo),說簡單點就是你的信仰,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好好想想吧,你夢見的地方和你醒來的地方,究竟哪個是真實的?絕對真實的東西,只有你的思考和懷疑本身。

  勞倫斯并不理會腦海中的聲音,他沉默地將一把折斷的長劍從泥濘中撿起,只是這樣簡單又遲緩的動作便是瞬間讓所有衛(wèi)兵膽戰(zhàn)心驚,連連后退。

  -你總假設(shè)神與人的邏輯是一致的,但這正是我們的不同。我迷戀的正是人性的混亂:你以為我只是在讓你選擇真實或虛像?那不過是在選擇兩個不同風(fēng)格的游戲,真正可怕和諷刺的是,我們此時此刻都明白,你成功也好,失敗也罷,都是諸神早已寫好的劇本,然而我還在浪費時間好心告訴你它不能被改寫。你從沒想過一種可能嗎?你所謂的勝利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失敗,你選擇燃燒靈魂反抗到底,而在追尋復(fù)仇的過程中,你就已經(jīng)成了復(fù)仇理念的奴隸。我策劃陰謀,編織陷阱,用預(yù)言、誹謗和夢囈讓兄弟鬩墻,使戀人反目。而你,年輕的、可憐的外來者,我會好好見證你的最后一次謝幕。

  “嗯,照你所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彼脛蔚兀酒鹕韥?。

  -我可沒這么說,那太消極了。我只接受混亂,作為分辨“真實”與“虛像”區(qū)別的又一個特殊案例。徒勞,那只是我能賦予的,人類精神所能理解的解釋罷了,就像正義和邪惡一樣。人類總會把和自己對立的一面看作是負(fù)面的,邪惡的,虛假的,不被認(rèn)同的。這種標(biāo)準(zhǔn)難道不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自大嗎?

  “好,我告訴你,我蠱惑人心,我殺人如麻,我破壞秩序,但我有在乎的人,我會盡可能對他們好一些,這些事和身在其中的感受,就是我所理解的正義。至于你所說的真實到底是不是有意義,我不關(guān)心?!?p>  都是無用的蠱惑之言。他已經(jīng)走了太久,快沒時間了。焦黑的四肢被無聲燃燒的火焰推動,從他的背上迸發(fā)出無比炙熱的力量。俯身、雙腿猛地發(fā)力——一躍而起,雙臂張開,從他那毫無知覺的獵物頭頂掠過,落在一顆被踏碎的心臟上。他全神貫注地沉浸在屠宰的喜悅中,像野獸般四肢著地,仰頭再一次嚎叫起來,就像一只被獵人和寒冷雪夜包圍的老邁巨獸。

  曾聞彼之傳說,沖鋒陷陣,救其故國。

  曾聞彼之傳說,行于四海,摧其所及。

  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dāng)初,已遠(yuǎn)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

  但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奮斗、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地牢里回響著暴風(fēng)雪來臨之際的聲音。

  -哦,能殺死英雄的,除了背叛,就只有宿命。我以前是不是對你說過?

  現(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過了一會,走廊上除了勞倫斯再沒有任何活人——這一點他是肯定的。他耐心地處決了每個人,以確保自己在短時間內(nèi)不會受到任何打擾。在做完這一切后,他已經(jīng)是站都站不穩(wěn)了,所剩無幾的力量都在這場屠戮中消耗殆盡,現(xiàn)在即使是一位瘦弱的民兵恐怕都能將他擊倒。將一柄矛頭的碎刃殘片從肩頭拔出,握在手上,精神恍惚的神選者推開了最深處牢房的大門,他痛苦地呼出能點燃空氣的炙烈鼻息,面向那個罪惡滔天,喪心病狂的仇敵。

  此世間之首惡,發(fā)動圣戰(zhàn)的罪魁禍?zhǔn)?,死有余辜的貪?婦!

  “勞倫斯,你終于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只有你,才能拯救我們;只有你,才能毀滅強敵,也只有你,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p>  勞倫斯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再次面對她的景象,但唯獨沒料到她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手中捏著一把短劍,像個不知所措的村姑一樣挾持著他的女兒。

  她甚至背對著自己。

  “現(xiàn)在,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折磨也好,羞辱也罷,這對一個將死之人都毫無意義。他不該恨嗎?他仇視這個世界,恨世間所有神職人員,恨他們助紂為虐,恨他們?yōu)榛⒆鱾t,但同時他又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愛著世間一切美好。

  他恨的人太多,愛的人太多,可真正完成使命的時候,在用碎刃刺入仇敵心口的瞬間,他竟然恨不起來了,似乎…

  也就那么回事。

  摸著染血的利刃,回憶著他們往昔的罪行,他感覺,心中沒有任何波瀾。

  也許不是不恨,而是心死了吧。

  說實話,他還真想看看她那蒼白而又慌張的神情,看看一位半神,唯一一位在世的圣徒,是如何在死神面前搖尾乞憐的…但是,現(xiàn)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一具干癟的尸軀——曾經(jīng)是人類,早已泯滅人性,被洗腦后灌滿神意和恐懼的柔軟爛肉——他用嚴(yán)重?fù)p毀的骨頭戳穿她的身體,每一次穿刺,都帶來她內(nèi)臟痙攣地顫動。她想說話,但嘴唇和喉嚨里灌滿的血漿只允許她發(fā)出濕噠噠的咕噥聲。

  要來不及了。他的指骨早已不翼而飛,就連斷裂的大臂也被愈發(fā)兇猛的烈焰吞噬。即使現(xiàn)在一無所有,他依然能撕咬,她沒有奪去他的牙齒,起碼不是所有牙齒。一定要確保她死透。勞倫斯撲在她身上,齒間幾乎沒有咀嚼那鮮嫩的生肉,而是更傾向于將冷冰冰的大塊直接吞下。他完全不關(guān)心味道——咸肉只是咸肉——但滾落在胃袋里的每塊肉都會在他的血管里激起一道瞬間的不適感。吞食仇敵的血肉就是吞噬她的力量,將死者的精華融入己身。他記起自己每一次戰(zhàn)斗的過程,回想起每一把揮舞過的武器的重量,感受到一口口吃掉敵人時屠夫般的快樂,這讓他無比饜足。他嘗到死去兄弟的生命,吞咽她癡心妄想的霸主美夢,這是一種多么甜蜜新奇的感受!只差一點,吞下她的心臟,她就再也不能…

  -你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嗎?

  從那雙泛著寒光的眼眸倒影中,他瞥見了自己,撕裂的嘴唇和滴血的牙齒將他的臉定格成一只無名的野獸。他戴著一副惡魔的面具,被縫合的眼皮空隙處露出非人的兇光。

  “告訴我?!?p>  那個熟悉的聲音讓勞倫斯正在迅速消散的神志瞬間清醒。那微笑咧成了大笑,一個輕蔑的嘲笑。

  “面對背叛,你會心碎嗎?”她那故作哀嘆的口吻中隱含著強烈好奇。“告訴我,神選者,這就是你最想做的事嗎?”

  現(xiàn)在他能聞到嘴里的血腥味了,比通紅炭塊的溫度更高。他終于睜開眼看到,在他身下尚未完成的殘酷藝術(shù)品上,猩紅顏料從累累白骨上滴落。

  “你知道答案,只是不敢回答,神選者…不,勞倫斯。就在剛才,你親手殺死了你的妻子,當(dāng)著你女兒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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