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慣性使然
菲麗絲醒了。
她靜靜地躺了一會,試圖找出是什么東西驚擾了她的睡眠。但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經(jīng)過去了,甚至連回聲都沒留下。她慢慢地坐了起來,獸皮毯子滑過。她看到勞倫斯抱著女兒,背對著她坐在不遠處的書桌前,低聲說著什么,但身體卻沒有動一下。她盡量悄悄地爬起來,躲過勞倫斯同樣敏銳的感官。
雖然婚后她就沒再訓練過刺殺和潛行,但當她有需要時,仍然可以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移動。
現(xiàn)在睡意已經(jīng)無影無蹤。她迅速穿上外衣,從床邊的銀盤上拿起一塊面包。她還可以選擇煎蛋或牛奶,但這種松軟可口的蘭斯面包一直是她的最愛。當她默默地吃早餐時,她能聽到屋外人們的叫喊聲和遠處集合的鐘聲。士兵們訓練得非??炭?,這些天他們總是焦躁不安。
勞倫斯也心事重重,這點顯而易見。
他總是在工作。她躡手躡腳地來到勞倫斯身后,透過窗戶上巨大的裂痕,她可以看到她決定稱之為家的城鎮(zhèn)廢墟。
在這片疆域邊緣的某處,茶花錦簇只此一季,秋風起,散了滿地,香氣濃而不烈。
如同凡人的生命般脆弱。
時光越流逝,傳遞的痛楚越清晰,因為痛楚可以疊加,留下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隨著痛楚越來越多,疤的血痂便不會再剝落,最終湮滅少年所有的妄念。人類的心臟何其脆弱,不必斧劈刃鑿,一聲沉重的嘆息便可輕易碾碎。救世主少年和滅世惡龍的故事勞倫斯聽膩了,他也總算意識到自己怕是沒有當英雄的命。身經(jīng)百戰(zhàn),簡單的劈砍動作重復了千萬次,他已不再期待什么奇跡。有朝一日他會死去,或力盡戰(zhàn)死,或茍延至死。好幾次,午夜夢回,勞倫斯的面前飄蕩著一朵隨風輕搖的白色茶花,握在一只臟兮兮的小手上。一個稚嫩童聲對他說,“領主大人,這朵花送給你,謝謝你保護了我們?!?p> 那孩子和她的花都已凍斃于極夜的風雪中,葬于饑民的肚腹。
同樣是在勞倫斯面前。
是他的失誤讓無數(shù)人流離失所。
是他的軟弱讓萬千惡徒肆無忌憚。
是他的無能讓這片土地生靈涂炭。
這些心思他無法告訴任何人,只能爛在自己肚子里,釀出自嘗的苦酒。
極夜終結的那天晚上,勞倫斯不知從哪摘了一片嫩葉,放在唇邊吹了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十分簡單的調(diào)子,舒緩里流動著悲涼,仿佛暮年歸鄉(xiāng),仿佛余暉消散,仿佛夜幕永垂。這段旋律從此在菲麗絲的腦海不時浮現(xiàn),像一次次愧疚的告解。
想到這,菲麗絲從身后抱住了他。驟然,陰云消散,她感覺到他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哪怕過了這么多年,勞倫斯依然不習慣被人從身后擁抱。當然,所有表達愛意的肢體接觸都讓他無所適從。
“露易絲剛睡著?!彼粷M地咕噥了一聲。
“又失眠了嗎?”
勞倫斯啞然。他的偽裝對親朋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會適得其反。所以他沉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一起,這樣照顧孩子長大吧。”
勞倫斯欲言又止。倒不是他不愿回答,只是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對新世界充滿好奇的游俠騎士了。他記住了太多陌生的名字,還有太多拗口的軍事術語,背負了太多責任。從凡世王宮的盛宴到遨游虛空法界,無論多么洶涌的形容詞都無法完全描述他所見之詭譎冷僻景象——通往王座的路就像一條永遠被茅草叢掩蓋起來的夾脊小徑,他原以為一個豪放不羈、無憂無慮的騎士可以在其中自在地滑行過去,來到被覬覦已久的權杖前,輕蔑地把它丟進沼澤地。他從未想到敵人會集結成群,向著香料、金幣、鮮血味道濃郁的方向草莽行軍。他也從未想到打自己來到這世上起,就有一把暫時沉默的獵槍鎖定了他的腦袋。他從未想過,即使自己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非凡的才能,仍有人愿意相信他。
他感到煎熬,這正是欲望滋生時的感受。最原始的,生存的欲望,是將其他生命視為盤中餐的理所當然,是在利益沖突時爭奪生存空間的一種必然,無法避免的沖突。生存之上,是享受的欲望,是為了片刻寧靜而聲色犬馬的沉淪,是為了保護一朵玫瑰盛開而不顧家族榮譽如圣人般吞下苦果的輕率,是為了滿足一時興起而丟棄人性的瘋狂屠戮。
所以,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不敢再承諾什么。
“不要丟下我。”她又說。
“嗯?!彼麛D出微笑,“我發(fā)誓?!?p> ……
唐納德全神貫注地檢視著面前的新兵們,不放過一絲可能的細節(jié),同時懷疑著自己是否犯了個錯誤。
好吧,他曾在十幾年的人生中不假思索地做出過很多錯誤的決定。而眼下的問題是到底該如何不再繼續(xù)犯錯。
第二次討逆圣戰(zhàn)的勝利為西境爭取到了一些喘息的時間,但也只是一些而已。現(xiàn)在的茶花領,人們都會面臨兩個選擇:要么加入軍隊,在下場圣戰(zhàn)的陰霾下讓領主大人解決他們的溫飽問題;要么以任何服務于戰(zhàn)爭的產(chǎn)業(yè)作為糊口的營生。如今,就連坐落于城鎮(zhèn)中心的唯一一間酒館也關門了,這是戰(zhàn)局急轉直下的標志??雌饋硖萍{德可能是對的,他的確犯了個錯誤,或是曾經(jīng)犯了個錯誤。
他在流浪漢和請愿者的人群邊緣穿行。他們口中高唱禱言,懷揣著絕望與憤怒虔心祈求領主降下仁慈。這樣的場景時常會讓唐納德感到不適,但是更糟糕的是他能聽見自己的名諱也被賦予了相同的狂熱與崇拜。每當想起蘭斯從曾經(jīng)那樣的理性優(yōu)雅墮落至此他便感到無比地厭惡。
“怎么樣了?”勞倫斯問道,他拍了拍唐納德的肩膀,黑發(fā)隨風飄揚,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緒。
“很糟糕?!碧萍{德故作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這些人營養(yǎng)不良,萎靡不振…我是說,換做五年前,他們上了戰(zhàn)場都很難活過十分鐘。”
“或許吧,但敵人的整體素質(zhì)也下滑了不少,你該樂觀點。”
“我從不撒謊,兄弟?!碧萍{德輕聲說。
“想打退堂鼓?”
“太晚了,不是嗎?除非我能親手把猩紅大公的腦袋獻給教皇,或是把你綁了交給她,否則唯一的生路好像只能向前,甭管它通往哪個犄角旮旯?!?p> “看,我們又要并肩作戰(zhàn)了,兄弟?!?p> “確實,這種情況,久違了?!?p> “我們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眲趥愃沟穆曇糇兊酶拥统?,“只要再多走一點?!彼聪蛱萍{德滿臉胡須的面龐,沖著他的胸口不輕不重地來了一拳。
新兵們看著兩人勾肩搭背交流了一會,不由得心潮澎湃。他們曾聽第三團的軍團長提起過,這兩人是茶花領,乃至整個蘭斯最有分量的年輕一代冠軍。堅韌的附魔盔甲是他們無懼物理傷害和魔法沖擊的依仗,而躺在劍鞘里冒著森然寒光的利刃和覆手甲上的銳利金屬,是可以摧毀一切有形之物的證明。
勞倫斯轉頭朝向新兵們,他能聞到他們身上的土味,撲面而來的縷縷寒風吹得他們搖搖晃晃。
“寸步不退?!彼麤_人群說。
他們?nèi)枷萑氤聊挥酗L聲剌剌。
其實勞倫斯想說點別的,但在面對他們時,他會想起勞恩,只是一個掙扎著從一個地獄逃到另一個地獄的鄉(xiāng)下男孩。他想起布蘭德,用自己的生命履行了承諾的騎士。他想起那些艾瑟爾的死難者,想起那些依然存活,正站在虎視眈眈的敵人面前螳臂當車的人。
“就是這樣?”唐納德的臉色很難看,“你得提為什么而戰(zhàn)斗,還有我們留在身后的世界。”
“那你來講吧?!眲趥愃箵u了搖頭,后退幾步。
“等待我們的是什么?”唐納德振臂高呼,“在旅途的終點,等待我們的是什么,兄弟們?”
“金幣!”
“蜜酒和烤肉!”
“女人,成群的女人!”
“就是這樣?”唐納德問道:“那你們的家人呢?你們所保護的人民呢?等到戰(zhàn)爭結束,你們該如何繼續(xù)生活?”
不等有人回答,唐納德提高了語調(diào),“敵人要為我們降下末日,屠戮所有不屈不饒之人。有人說大勢已去,而我會說:不。還沒有完,不會在這里結束。你們也許會說,艾瑟爾陷落以后,自由之城也將陷落。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守不住這片土地。你們也看得出來,他們數(shù)量太多了,我們?nèi)藬?shù)太少了。如果我們能達成奇跡,大概能支撐兩個星期,但我們更有可能在五天內(nèi)就死。或許我的話會讓你們驚訝,又或者嚇到你們,但我不想撒謊。我不會向你們,也不會向經(jīng)歷了三年寒冬苦苦堅持到現(xiàn)在的人們?nèi)鲋e?!彼记尚缘赝nD,“我望向你們的臉,看出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奪走了你們的一切。我與你們一起經(jīng)歷了這一場場試煉,最終又一同站在了這里。我知曉你們經(jīng)歷的一切,那些苦難在你們身上留下的深深的傷痕。現(xiàn)在敵人給你們生的謊言,承諾只要我們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教皇就將展現(xiàn)前所未有的仁慈,放我們一條生路。”
“說實話,倘若我能選,我大概也會丟下武器投降了吧。作為一個凡人,我的本能使我對活下去有著強烈的渴求,強烈到讓我羞愧得恨不得跪下。假如我屈服于自己的本能,或許我就要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畢竟我父親是曾經(jīng)的攝政王,教會的人應該不會拿我怎樣。但我不能,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內(nèi)心,我不能丟下自己的親友,所以我會留下,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p> 唐納德仰起頭,看向天空。當他再一次望向人群時,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堅定。
“必須有人留下來戰(zhàn)斗。而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我將會佇立于此,我將戰(zhàn)斗,我將守衛(wèi)這片土地與這里的人民。不管是有成千上萬的勇士與我并肩作戰(zhàn),還是哪怕只有我一人,當敵人的大軍涌向此處,他們都將看到我正持劍等待著他們。并不是因為我能以一敵百,而是因為這是我心中的正義。我不知道教皇許諾了什么榮華富貴才讓他們聚集于此,但我知道起來反抗他們,保護民眾,是正確的事,是真正的正義?!?p> 人群中一片寂靜,但只持續(xù)了片刻。唐納德的手臂掃過天際,將茶花領的所有士兵一概攬入。
“寸步不退!”唐納德攥緊拳頭,振臂高呼。
寸步不退,唯有前進…前進,穿越痛苦,穿越黑暗與恐懼。唐納德知道,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某處,鋼鐵巨獸正在挺進,嗜血的怪物正在步步緊逼。他知道,這不會是終結,他的軍團尚有一戰(zhàn)之力,命運還未給予他更多的苦難,更多痛徹心扉的歡笑。
“寸步不退…”勞倫斯的聲音在他身后說道。
“寸步不退!”人群應聲,氣勢恢弘。勞倫斯聽見唐納德喉中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接著他也笑了。兩人的笑聲消散在風聲與頭頂群鳥的飛鳴聲中。
“來吧,兄弟,為我們所有人,拔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