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新秩序
斯托姆·蘭斯的亡者依然在悲鳴,現(xiàn)在,刑場已然化為駭人的死地。雖然那里的處刑活動暫時停止了,但曠日持久的折磨卻未曾放緩——大批圣佑軍開始闖入各個街區(qū),以清剿異端的名義將幫派成員、黑街蛇頭,以及任何對新秩序不滿的頑固分子押送到王宮門前,進行公開審判。懺悔,或是就地處決,一切都取決于他們的辯詞是否能打動觀眾。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狂歡,生活在蘭斯的平民從未想過他們有朝一日能以手中的木牌決定大人物們的生死。每當受審者企圖用含糊的謊言掩飾過去的罪行時,觀眾們便可以舉起教會發(fā)給他們的木牌,陳述他們真正的罪行。一開始還有人擔心事后會遭到報復而不敢舉牌,但隨著第一位舉牌人得到了兩枚銀幣和一位圣殿騎士保障其人身安全的承諾后,所有人都瘋狂了,他們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受審者的罪行,并下意識忽略了他們是否有罪,罪行是否達到死刑標準這類小事。
畢竟,這是蘭斯的民眾首次享受權(quán)力的滋味,而多數(shù)人也不會昧著良心對兩枚可愛的銀幣和惡霸們的罪行視而不見。
他們會出現(xiàn)在這里就足以證明他們有罪,這點是無需質(zhì)疑的。圣佑軍雖然行事張揚,令人不安,但他們對遵守新秩序的民眾秋毫無犯,甚至會在一些小事上幫助他們。況且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貴族老爺跳出來反對教會頒布的新秩序,老爺們的默許讓大多數(shù)人都慢慢認同了新秩序的合理性。
貴族們不敢道出真相:菲利普的血脈已經(jīng)斷絕,而舊秩序正在分崩離析——十多位行事激進的貴族在南方集結(jié)了他們的私人軍隊,打算建立一個新的政權(quán)。而保守派尚不能在塞連態(tài)度不明,軍隊元氣大傷的情況下應付內(nèi)亂。除了依附于教會外,他們已經(jīng)別無選擇。
糧食緊缺、人心惶惶、外交事故、步步緊逼的政變和內(nèi)戰(zhàn)——全都將掌權(quán)的保守派逼入了絕境。面對如此之多的危險,精于宮廷政治的約克公爵也難為無米之炊,不免黔驢技窮,只得以保留部分職權(quán)的條件將執(zhí)政權(quán)讓渡給了教會。蘭斯這位巨人如今被無數(shù)的傷口擊倒,宮廷的心臟放棄了它最后的搏動,議會已經(jīng)計算出了蘭斯的終局——假如不讓教會插手,那垂死的蘭斯將在一個月后全面崩潰,甚至更糟,塞連人會以使者遇害的理由再次發(fā)動戰(zhàn)爭。這次,他們將不再有任何顧慮,因為即使奧蘭多公爵從側(cè)方威脅著塞連,這些北方的蠻人也足以用最簡單的算術(shù)計算出他們該做什么。
塞連會遭受的損失和生吞巨人龐大的遺體相比,只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況且有了第一次警告,在第二次發(fā)起進攻前,塞連人肯定會在邊境防線部署更多軍力,阻擋奧蘭多公爵的進攻。
攝政王曾不止一次向奧蘭多公爵求援,但猩紅大公從未作出任何回復。在孤立無援的處境下,約克公爵只能將政權(quán)交給教會的代表奧菲利亞。至少…有全能之主的約束,教會不能放縱行事。
這是唯一讓約克公爵感到安心的理由了。
但多數(shù)貴族都惶惶不安,新律法在三天內(nèi)就廢除了包括門窗稅、陽光稅、呼吸稅和大便稅在內(nèi)的整整二十六項雜稅。民眾們在歡呼,而貴族們的臉上沒了笑容,這些賤民所貢獻的稅收至少維持著他們此前奢侈生活的一半開銷。此舉分明是在向所有貴族宣戰(zhàn)!
貴族們對這種無聲的挑釁感到憤怒,他們中的一些年輕人聯(lián)合起來,試圖找奧菲利亞抗議。但他們忘了父輩的警告——老牌貴族與民眾的契約已經(jīng)作廢了。在成年以前,很少有貴族子嗣能看清蘭斯的原貌:這是一個充滿腐敗和墮落的地獄,強者無情地剝削弱者,以保護他們的代價換取其無條件的服從。這是物競天擇的自然秩序,沒什么不合理。但前線的慘敗動搖了統(tǒng)治階級的根基,而帶著新秩序來到蘭斯的教會則有著更強大的軍事力量。
弱者要服從強者制定的規(guī)則。
很淺顯的道理,但那些年輕的貴族子嗣并沒意識到,教會之所以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越界。而一些尚未看清形式的貴族,還期待著“讓敵人對抗敵人”,等著教會和塞連人為了爭奪蘭斯的土地打得頭破血流。
愚蠢至極。
得益于父親財政大臣的身份,羅格被幾位同輩青年貴族推舉出來,成了抗議團體的領袖。盡管父親無數(shù)次警告他,不要做出頭鳥,哪怕新秩序再怎么荒謬,也別發(fā)表任何意見。但年輕氣盛的羅格壓根就沒考慮過抗議的后果。他是血統(tǒng)純正的貴族,哪怕是菲利普陛下也不能因為這點事懲罰他。一想到梅賽蒂小姐委屈地說自己下半年只能穿去年流行款式的裙子,窮得一周只能天天吃黑峰領熏火腿和列頓河松露魚排,羅格就火冒三丈。他自己可以聽父親的話,忍受新秩序的存在,但他見不得未婚妻受苦。
在公開審判的最后階段,羅格和其他幾位貴族子嗣來到了王宮門前,試圖找奧菲利亞理論。
“在這等著,殿下正在主持審判。”守在王宮門前的圣殿騎士冷冷地說完,便不再看羅格了。
“你憑什么讓我們和這些賤民一樣站在這?”羅格氣呼呼地喊道:“我可是…”
“我不管你是誰,現(xiàn)在你們所有人都是主的羔羊,擁有平等的靈魂。”騎士瞟了瞟一群坐在墻根下的民眾說道:“不想站著就去那邊坐著,如果再聽見你出言不遜,那我只能讓你去地牢里冷靜幾天了?!?p> 正在羅格打算和守衛(wèi)大吵一架時,王宮內(nèi)院傳來了一陣驚呼聲。更多的平民搬來梯子,爬上院墻,從墻外觀看內(nèi)院的景象。羅格被吵得心煩,一時也不想再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了,他和同伴們?nèi)淌苤矫駛兩砩系暮钩粑?,捏著鼻子,揮手征用了其中一部梯子,趴在墻上看向內(nèi)院。
“如你們所見,現(xiàn)在受審的是一位特別的罪犯。是的,他是一位貴族!但請謹記,新秩序之下,沒有人可以例外!他所謂的頭銜和血統(tǒng)不是他逃避審判的免死金牌,我向每個人保證,任何破壞新秩序的人,任何妄圖殘害人民的渣滓,不論他是貴族還是平民,哪怕是王室成員,也一樣無法逃脫神圣的審判!”
怎么會…羅格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不敢相信,這些滿嘴慈悲寬恕的神棍,怎么敢公開審判一位貴族?
奧菲利亞那完美高貴的臉龐上凝固著一種雕像般毫無生氣的美麗。她在傾聽,以確定觀眾們此刻的情緒究竟是驚訝還是畏懼。她超常的感官可以覆蓋到整個庭院,每一聲沉重的呼吸,每一次唾液劃過喉管的回聲,都在死寂的空間中如雷鳴般震耳。奧菲利亞深吸一口氣,挖掘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在幾秒的思考后,她馬上想到了一套更容易煽動群眾情緒的說辭。
“不要憐憫罪人,也不要寬恕任何罪行!經(jīng)歷了幾代人的剝削和暴力壓迫,也許在座的大多數(shù)人都意識到大聲呼喊改變不了任何事,只會讓壓迫者更加暴戾。但那是以前的情況了,現(xiàn)在我就站在這里,與三萬名圣佑軍和三千名圣殿騎士一同站在你們身邊,保護著你們每個人!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你們眼前的是一位陰險的盜賊,卑鄙的陰謀家!是他煽動了叛亂,為暴徒和殺人犯提供了庇護,讓你們不得不生活在持續(xù)的恐懼中!審判他的罪孽吧!你們心中回響著受害者的復仇吶喊!以被奸詐之手焚死于萬惡業(yè)火中的殉難者之名,審判他的罪孽——不以他的財富,也不以他的聲望或地位衡量他的罪!因你們手中的木牌,便是這奸詐惡徒最為恐懼的正義之劍!”
群眾們在竊竊私語,這聲音中透露著恐懼、驚駭和厭惡,但其中的憤怒比起其他情緒要更加深重。
“判決。”一位大修女用她刺耳的女中音催促著觀眾們盡快作出決定。
教會主持的審判一向冷酷無情,即使以塞連人的標準而言也是如此。奧菲利亞憤怒的指控讓審判的程序變得格外簡單——有罪便是死刑,無罪便懺悔后得到釋放。蘭斯的民眾仰慕她,多數(shù)人不會反對她的決意,但…
現(xiàn)在看來,審判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僵局。圍觀者既不舉牌,也不出聲,只是緊張地觀察著其他人的反應。
這就對了。羅格松了口氣,他想,這些賤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至少他們還沒忘記誰才是他們的…
突然,一塊木牌被舉了起來,引發(fā)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在短短五秒鐘內(nèi),全場的木牌都被舉起,人民的意志逐漸凝聚,化為一陣澎湃的浪潮,吼聲震天動地,讓羅格在那一瞬間忘記了恥辱,突然感受到了某種恐懼。
把權(quán)力下放給平民明明是個笑柄而已,為什么…
“死!死!死!!”
羅格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慌亂地下了梯子,試圖離開這里,卻被那個守在門前的圣殿騎士揪住了。
“審判結(jié)束了,你可以先去會客廳等待,奧菲利亞殿下應該很快…”
“不必了?!绷_格身體僵硬,有些虛弱地說道:“我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來拜訪吧?!?p> 不會再有下次了。羅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在墻上看到了民眾眼中的火光,那是一種恐怖的朝圣,也是對貴族而言最可怕的詛咒。他要說服父親離開王都,逃離教會的掌控。
身后狂熱的歡呼與喝彩如張開血盆大口的可怖深淵,融化了他的勇氣,貪婪地吮吸著羅格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