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深淵之下
突如其來的變故、慘烈的戰(zhàn)斗,以及越來越濃郁的糊味與血腥味,讓整座王宮陷入了恐慌。那些原本興致勃勃的來賓與隨行人員早已亂作一團,有些人躲在一樓的偏廳里,有些人逃到了三樓尋求庇護,還有些沒認識到危險的蠢貨剛跑出王宮就死于暴徒的圍攻,曝尸街頭。奧菲利亞佇立在三樓客房的落地窗前,凝視著外面的光景。她腳下巍峨的城市正在熊熊燃燒,烈焰鋪天蓋地。幾千處,幾萬處,每一處火光都映照出駭人的光景——無數(shù)裸露著年輕活力的身體被骯臟的、瘋狂的人形生物所切割、侵犯、貫穿、蹂躪…其中一處近景更是看得勞倫斯胃液上涌。一個宮廷守衛(wèi)被肢解,他殘破的肢體被幾個獰笑著的暴徒用長矛挑到半空,以一種不可名狀的歡快感肆意舞動著。
那真的是一種暴行,因為暴徒們的行為不帶一點憐憫,一點尊重,甚至連一丁點當受害者是“女人、孩子”,乃至連當他們是“人”的意識都沒有。
那種暴虐只有性格孤僻的屠夫在奮力屠宰一頭踢傷他的牲口時才會發(fā)生。毫無理智可言,這些暴徒并不理會牲口的哀嚎有多悲慘,用力過猛會不會讓屠刀卷刃,他們只渴望放蕩的施虐。甚至為了引出更高亢的求饒與哭喊,他們會特意割掉受害者的眼皮和嘴唇,以發(fā)酵他們的恐懼。
這種絕對原始、野蠻、禽獸不如的暴行竟然就發(fā)生在蘭斯,一個自詡優(yōu)雅高貴的文明國度,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
“我們的士兵在哪?現(xiàn)在正是需要他們的時候,這些*的廢物都在干什么?”一個男性富商暴跳如雷,“要是十分鐘內(nèi)他們不能把那群燒我店鋪的下流*殺掉,我保證要讓他們?nèi)祟^落地!”
“抱歉,弗洛爾先生,還忠于我們的部隊被叛軍和暴民擋在了平民區(qū)外圍街道。叛軍在一些尚未被拆除的街壘上設(shè)置了蝎弩和陷阱,給我軍造成了很大傷亡。請耐心等待,更多的預備軍已經(jīng)向街壘集結(jié)了,相信他們會盡快突破封鎖的?!币恢备诩s克公爵身邊的年輕軍官說道。
勞倫斯撇撇嘴,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有什么看法?”奧菲利亞轉(zhuǎn)過身,以一種好奇的眼神打量著“重傷臥床”的勞倫斯。
“很愚蠢,”他咳嗽兩聲說道:“在一支隊伍進攻受阻時將預備隊用于解圍無異于是派士兵去送死——在敵方反應(yīng)方向浪費有生力量。我不知道是誰采用了這種添油戰(zhàn)術(shù),但毫無疑問,這家伙肯定不是個合格的指揮官?!?p> “唔,那如果是你…”
“理論上在一支隊伍與敵人苦戰(zhàn)時,將預備隊投入另一個方向進行突破是最好選擇。進攻的主動權(quán)在我們手里,多方向的進攻必然會分散敵人兵力。只要有一支隊伍達成戰(zhàn)術(shù)目標,那其他隊伍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p> “我從來都不知道,你還有這種戰(zhàn)術(shù)眼光?!币粋€熟悉而冷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事實上,你說得沒錯,如果我們不從其他地方突破,恐怕到明天早上也未必能接近王宮外圍?!?p> “老師!”勞倫斯看見卡琳出現(xiàn)在門口的瞬間激動地坐了起來。
“救援部隊來了?”一些貴族也擠了過來。一時間,請求聲、指責聲、質(zhì)詢聲同時炸開,吵得卡琳皺緊了眉頭。
“安靜!聽好了,你們這幫腦滿腸肥的蠢貨,算上我,成功突破封鎖來到這的只有二十多人,所以別指望我們做什么。我既不是蘭斯人,也沒義務(wù)為你們做任何事。明白了?”
貴族們面面相覷,一些人沮喪地離開,更多的人把卡琳圍起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威脅、誘惑、恐嚇她,要求她必須帶自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事實上,卡琳并不關(guān)心蘭斯的命運,也不在乎這些貴族能否活下來。她只在乎兩件事:保證勞倫斯活著,并抓住機會,盡情施展自己的技藝。也就是說,在接下來的戰(zhàn)斗中她終于能到合適的目標活動筋骨了??债斄颂玫恼檲笕藛T而非戰(zhàn)士,如今她將在涌入王宮的暴徒中找到成群的受害者。
“你,離他遠點。”卡琳無視了貴族們的請求,不動聲色地抬起釘錘指了一下圣女。
“我并無惡意?!眾W菲利亞聳聳肩,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所有燈火都隨著一聲陰森的狼嚎響起而熄滅了,整座王宮都陷入了黑暗。
“接敵!”樓下傳來了守衛(wèi)的喊聲,緊接著是一連串的慘叫聲與怪異的咀嚼聲,其間夾雜著微不可聞的粗重喘息聲。
房間內(nèi)的空氣好像被凍結(jié)了,寂靜無聲的恐懼正在人群中蔓延。從窗口能看到街道上的敵人正在大批城防軍的猛攻下潰退,也就是說,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向王宮發(fā)起進攻了。
也是攻勢最猛烈的一次,這次他們將不計損失,拼盡全力。
卡琳簡單的整理了一下腰包,拎著釘錘去了房間外,開始對她帶來的手下布置防守任務(wù)。
“我呢?”勞倫斯連忙翻滾下床問道:“我需要做什么?”
“在房間里乖乖躺著?!笨绽淅涞鼗貜偷溃骸凹磳⒌絹淼臄橙?,不是你能對付的。我很確信,你甚至很難傷到他們?!?p> 這話多少有點傷人自尊。勞倫斯覺得自己好歹也算個戰(zhàn)士,雖然不是最精銳的,但在這種時候應(yīng)該也算能拎出來獨當一面的。
但他沒有反駁,卡琳這么說肯定有她的道理。
“你們?nèi)齻€,守在樓梯口。你,你,還有你們倆,在走廊里設(shè)置障礙。至于你,就去房間里和亞當小子待著吧。”
卡琳下完命令就離開了。不一會,滿臉不悅的菲麗絲走進了房間,一聲不吭地坐在勞倫斯身邊,瞪了奧菲利亞一眼。
奧菲利亞的回應(yīng)是一個無辜的眼神。
“看來你暫時還死不了?!狈汽惤z看了看勞倫斯身上的血跡,沒好氣地問道:“當英雄的滋味怎么樣?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英勇,簡直帥呆了?我覺得你相當享受圣女的崇拜,所以巴不得再冒一次險,對吧?”
“我…”勞倫斯抿嘴沉默了一會,他的答復是一聲嘆息。
他很累,不想再解釋什么。
敵人來了,因為勞倫斯已經(jīng)聽不到樓下的任何聲音了。濕漉漉的血肉和斷肢鋪滿了一樓的地面,音效反饋因此而變得模糊不清,貴族們亂糟糟的喊聲更是進一步限制了勞倫斯能從聲音中獲得的信息。
恐懼在人群中蔓延,膨脹。天空在火光的照映下明暗交替,黑暗中的空氣震顫不止,勞倫斯耳畔響起了如悶雷般令人不安的野獸咆哮。即使房門緊閉,惡臭與混著昂貴香料的甜膩血腥味也如斜風細雨般撲面而來。
敵人不是人類。
有那么一瞬間,勞倫斯突然明白卡琳為什么不讓他幫忙了,因為那確實是他無法抗衡的對手。他甚至無法在敵人強大的壓迫感下保持鎮(zhèn)定,即使黑暗中的怪物尚未露出它的真面目。
與此同時,門外的守衛(wèi)們重新點燃了火把,在火光微不足道的庇護下組成防線。他們咆哮著與陰影中的東西作戰(zhàn),被接二連三地拖入黑暗中,他們手中的武器在發(fā)出尖嘯,黑暗中傳來的咀嚼聲與血肉被撕裂的濕漉漉的悶響甚至讓一些貴婦昏了過去。
許多貴族都無法忍受這種折磨,為了尋求安慰,他們甚至當著同僚的面跪在了奧菲利亞面前懺悔,祈求得到寬恕。這也沒什么奇怪的,畢竟這些從出生起就高人一等的上流人士,幾乎從未作為一個凡人在冰冷黑暗的血腥地獄里掙扎過。
“全能之主折斷了惡人的杖,用真道重生了百姓。得救在乎歸回安息,得力在乎平靜安穩(wěn)…”奧菲利亞平靜地念著禱詞,以不似凡人的冷漠雙眼凝視著大門之后的黑暗虛空。突然,她停下禱告,眼睛微微瞇起,薄薄的嘴唇抿在了一起。
敵人逼近了。勞倫斯猜到了奧菲利亞想說什么,但他并未將這個消息說出來,畢竟房間里的氣氛已經(jīng)夠壓抑了。終于,在奧菲利亞的示意下,幾名圣殿騎士上前擋在了門口,勞倫斯也站起身來,加入他們的行列。在把耳朵貼在門上后,他感覺心臟正急促地搏動。血液上涌,流速加快,瞳孔隨之擴大,不經(jīng)意間,他的手已經(jīng)死死攥住了劍柄。
門外殘余的守衛(wèi)還在負險固守,但自從身后的房門緊閉,他們后退的機會化為泡影后,這些可憐人已經(jīng)徹底淪為任人宰割的盤中魚肉。他們只能死守樓梯,一直退到走廊盡頭。門外殺聲震天,血流成河,利刃刮擦鋼鐵的聲音讓人顫栗,愈發(fā)尖厲的狂亂哀嚎幾乎震碎了人們搖搖欲墜的理智。守衛(wèi)們崩潰了,他們絕望地逃竄,一次又一次徒勞地試圖甩開黑暗中的可怖野獸。
終于,一切聲響都沉寂了。勞倫斯只能聽見血滴在破碎盔甲上的聲音,滴答滴答,就像死神親手撥動著生命倒計時的指針。每過一秒,黑暗中的恐怖都距離瑟瑟發(fā)抖的人群更近一步。
“準備迎敵?!鳖I(lǐng)頭的圣殿騎士冷靜地命令道。
一聲撞擊后大門無法控制地搖晃起來,但沒有碎掉。十位并肩擠在一起的騎士死死盯著搖搖欲墜的大門,只等敵人現(xiàn)身。
等了很久,第二次撞擊都沒有到來。難道是敵人放棄了?就在勞倫斯快被滿腦子的恐怖想象逼瘋的時候,隨著一聲巨響,掛滿飾品的絢麗墻壁被撞出了一個大洞,碰撞讓嵌在墻里的鋼筋發(fā)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一顆有著赤褐色毛發(fā)的巨大狼頭和它一只又長又尖的爪子伸了進來。在夜幕的覆蓋下,它顯得高大、壯碩,幾乎不可戰(zhàn)勝,從它嘴里噴薄而出的血腥狂風熏得幾名貴族癱倒在地,連尖叫都發(fā)不出。
贏不了的…身披厚重毛皮的巨大怪物根本不會畏懼牙簽似的刀劍,它的利爪可以撕開鋼鐵,獠牙能嚼碎人類的頭顱。現(xiàn)在,關(guān)于如何戰(zhàn)斗的記憶都已經(jīng)在勞倫斯腦子里變得模糊不清了,蝕骨的寒意凍結(jié)了他的身體,撕扯著他的理智。在如此厚重的恐懼中,他的腿腳如陷進爛泥般沉重。他的呼吸里帶著粘稠濕潤的喘息,充血的肺好像要被扭曲成團的沸石填滿。
那怪物抽了抽鼻子,似乎嗅了嗅凝成實體的恐懼,然后退了回去。
怎么?
勞倫斯只希望這一切只是噩夢,現(xiàn)在,他既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傻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間,勞倫斯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傳說中的狼人——那人類種族中代代相傳的古老夢魘。
那怪物并沒有離開。當他凝視它時,它亦回以凝望。
又一次撞擊,帶來地獄般的寒風,木屑和石塊亂飛,整面墻壁都坍塌了。怪物的身影如裹攜著極寒冰雪的深淵,悄然吞噬了房間內(nèi)最后一縷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