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自知

　　借此機(jī)會，媽媽語重心長的給我上了一課：咱們家本就不是礦上的人，也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卻又只能厚著臉皮在這生存，不想過下等人的生活，得靠你自己，要那個戶口本，也只能靠你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就有了。爸爸媽媽都沒本事，這個家以后得指望你們。你二姑家的表哥表姐為啥對你爸沒有長輩的尊敬，還罵他，但是對他們的叔叔就不敢，對叔叔家的孩子也好，那是因為他們的叔叔有本事，有能力，在礦上吃的開，你爸又窩囊又沒本事高不成低不就。媽媽就只有一雙手，沒白天沒晚上的干，才能勉強(qiáng)顧住全家吃喝，你得自己爭氣，才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以后每當(dāng)覺得我需要被鞭策的時候，媽媽就會苦口婆心一遍一遍的告誡我，這種身在異鄉(xiāng)低人一等寄人籬下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的感覺是多么讓她抬不起頭來，以別人家的孩子為榜樣激勵我上進(jìn)，以爸爸為反面教材提醒我不要效仿。

　　媽媽沒結(jié)婚前在自己家強(qiáng)撐著操勞，本想著結(jié)婚后有個依靠，結(jié)果爸爸離媽媽的要求似乎差的有點遠(yuǎn)，跟著爸爸帶著我來了異鄉(xiāng)，爸爸失業(yè)好幾年，天天在外面逛也不愿在家里幫媽媽干活，全靠媽媽一雙手一針一線維持著生計，因為窮的叮當(dāng)響，沒吃沒喝更沒個像樣的住處，媽媽沒日沒夜的拼命干，日子是挺過來了，對爸爸的希望卻沒有挺過來。

　　爸爸曾被自己家拋棄過，他被四姑撿回來的事兒，還一直被四姑的二兒子津津樂道著，本想著結(jié)婚后有個溫暖的避風(fēng)港，老婆孩子熱炕頭，結(jié)果卻總被媽媽嫌棄。爸爸也想成為那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成為家里的驕傲，而不是多余出來被扔掉的人，可惜從小到大，并沒有人給過他鼓勵和肯定。

　　我從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里，深刻的理解了媽媽，但是我本來就是個什么都比不上別的孩子的孩子啊，我是真的做不到肩負(fù)起這個家未來的重任，我也不想要什么人上人的生活，我只想安靜的活著。我為自己辜負(fù)了媽媽的期望和不求上進(jìn)羞愧難當(dāng)，每每為達(dá)不到媽媽的要求自責(zé)，每每又因為承認(rèn)自己的無能心安理得。

　　小孩子總是忘性大的，似乎這件事就這樣不留痕跡的過去了，有一次我得了一朵小紅花，蹦蹦跳跳的拿給媽媽，媽媽卻激動的哭了起來，我很無措的看著媽媽，小紅花很多人都得了的，都是因為我這個有點傻的孩子，才讓媽媽如此的可憐。

　　一年級的班主任是教語文的張老師，慈祥又不失威嚴(yán)，滿頭銀發(fā)，很好看的卷著，眼睛很大，嘴卻很小，皮膚特別白，一笑起來還有兩個很深的酒窩，好像不笑也有，端莊挺拔的身姿，并不像一個老人。清脆有節(jié)奏感的小根皮鞋，似乎是學(xué)校女老師的標(biāo)配，我卻覺得張老師穿起來最好看。她總是喜歡在我們練習(xí)寫生字詞的時候過來給我梳頭發(fā)，媽媽給我梳的，通常只別兩個小卡子。張老師說，把孩子打扮的像個小媳婦兒。張老師給我梳的頭發(fā)都很漂亮，有的時候是盤在頭頂?shù)囊蝗π愚p兒，綻放的花兒一樣，有的時候是先扎兩個馬尾，辮好再折疊著挽起來，蝴蝶翅膀一樣。我很不安，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么精致而美好的發(fā)辮兒，張老師給我梳頭的時候，總是我最緊張的時候，我很不習(xí)慣和大人有這樣的親密接觸，尤其還是我的老師。我一動也不敢動的全身緊繃著，大氣也不敢出，臉也因為害羞憋的通紅。

　　我似乎從小是個對人類美丑沒有概念的人，為什么別人都有的與生俱來的能力，我卻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會，我一直很努力的想改變這一點，可惜并沒有成功。

　　在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媽媽就對別人總夸我漂亮起了警惕，來回老家的火車上，列車員會把列車長和其他同事叫過來一起參觀，說這個小孩兒怎么這么好看！媽媽在大街上抱著我，總會引起或多或少的回頭率，有的路人也會停下來夸一句：好親??！在媽媽懷上弟弟的時候，當(dāng)?shù)氐囊粋€大娘說，要是媽媽這次生的還是女孩，也像我一樣好看，就抱過來當(dāng)自己的孩子養(yǎng)，媽媽乜斜著眼睛撇著嘴說，就算是女孩我也不給別人養(yǎng)。媽媽怕我長大以后因為外貌的原因變得輕浮驕傲，人生出了差錯，從此不再讓別人當(dāng)面夸我漂亮。

　　但是隨著慢慢長大，媽媽卻對我的長相越來越失望，說的最多的就是我的蒜頭鼻子，長得跟我二姑一樣難看，幸虧鼻梁還不是像她一樣一點沒有，媽媽就每天用手把鼻子向下拽著往前提，希望在外力的作用下，我的鼻梁能改變它原本的生長路徑，變得挺拔起來，在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并沒有效果之后，媽媽就放棄了對我鼻子的拯救。來家里聊天的大人們也都紛紛說我越長越列巴了，七嘴八舌的懷念起我小時候帶給她們的驚艷，阿姨也說我沒有小時候好看了。這比從一開始就是丑的更讓人難過，都說女大十八變，但還有另一種狀況，就是越長越難看，比如，我。我無論如何也回不到那個讓媽媽和大人們滿意的長相了，自此討厭鏡子并不再照它。

　　我一直又高又瘦，小時候又總愛低著頭，看著就像一顆立起來的豆芽菜，媽媽說我是豆芽，這也是我曾經(jīng)用過很久很久的網(wǎng)名。媽媽還說，嬰兒期就看出我的腿有點彎，一直綁著到我會走路，長大倒是不彎了，不過礦上的人說，你走起來從后面看，和你爸一模一樣。爸爸是羅圈腿，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徹底崩潰了，不止長相，甚至形體，遺傳的，沒辦法，我認(rèn)了。

　　我很想和別人一樣，變得能分辨出一個人到底是好看還是難看，所以就追著媽媽問電視里的人，這個好看嗎？這個人眼睛太??；那這個呢，這個眼睛太大，像牛眼，不協(xié)調(diào)；那這個嘞，這個人白眼珠子太多，像你二大娘……類似于這樣的提問，每天都在不斷的重復(fù)著，媽媽不厭其煩的回答著我，可我越聽越蒙，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嗎，怎么組合起來就有了我永遠(yuǎn)也存儲不完的樣本，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的這一套看似隨意，因人而異，千變?nèi)f化的標(biāo)準(zhǔn)。

　　終于還是放棄了，承認(rèn)我就是分辨不出來，一方面期望著也許等長大以后就好了吧，一方面又不以為然著，好看不好看的又有什么大不了嘞，至少媽媽從沒因為我各方面都不如別的孩子而不要我，還是一如既往的疼愛我，即使我總讓她失望。

　　因為這個不知先天還是后天的特質(zhì)，讓我對很多事情的理解出現(xiàn)了偏差，直接或間接的導(dǎo)致了我生活中的各種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