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天起,文鈺他們就在山上住了下來。
他跟老支書見了一面,也不知道兩人之間都商量了一些什么,反正之后文鈺就在山上其中一間木屋里,開了一間醫(yī)務(wù)室,擺開陣仗當起了醫(yī)生。
他先給村里的人全部做了一個簡單體檢。
有病看病,沒病就告知一些不喝生水、飯前飯后洗手,勤洗澡勤換衣之類的,關(guān)于衛(wèi)生方面的醫(yī)囑。
然后,時間就寬裕了下來。
除了給幾個病情嚴重一些的村民復(fù)診,文鈺就呆在山上,專心照顧起周蓉的起居來。
偶爾的,他也會代一代課。
周蓉覺得,這一段是她將要過去的二十年人生里,最幸福的日子。
她好像徹底的從陰影里走了出來,整日笑容滿面,嘻嘻哈哈的,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所有的都是那么的親切,連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們,在她的眼里都變得可愛起來了。
她覺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實,以至于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每當和文鈺在一起的時候,她會不止一次的重復(fù)問:文鈺哥,你愛我嗎?你會離開我嗎?
她這樣的狀態(tài),文鈺知道是創(chuàng)傷后遺癥。是極短時間內(nèi),信仰連續(xù)破滅之后形成的強烈不安全感,只能靠時間和親人的愛來慢慢撫平。
當初藥下的有些猛了,時間也安排得太緊湊。他也是沒有辦法,自從知道周蓉的事情之后,她已經(jīng)用情太深,徹底的陷了進去。
那時,其實已經(jīng)沒有太多辦法了。
如果不是馮詩人實在是不太靠譜,還給周家?guī)チ颂酁?zāi)難。而且后來重回京城后,他又變了一副嘴臉,再度的勾三搭四,文鈺甚至都不樂意去管了。
因為,周蓉這不僅僅是愛情那么簡單,而是和個人信仰交織在一起的愛情,很是難辦。
不過,話說回來,相對于她的一生來說,現(xiàn)在付出這些代價,還是值得的。
所以,在一起后,文鈺在她身上傾注了最大精力,用他能想到的各種方法,努力給予周蓉溫暖,把她照顧的無微不至。
為此,他甚至開始在金壩村這里布了一個長期的局。
剛來不久,他就往吉春拍了電報,讓老李組織一個小組來這里,承擔起他和周蓉不在時,這里的教學和訓練任務(wù)。
是的,他打算在這里新建一個基地出來,作為他在吉春之外的另一個人才的儲備庫。
不但金壩村,他還會從周邊山里人家吸納孩子進來。扶植山民致富,教山里孩子一些知識和本事,引導(dǎo)他們睜開眼睛看世界。
文鈺給這里命了一個名字:希望。
希望學校,希望基地,學校和基地,一為二,二為一。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做下去也未嘗不可。
這樣應(yīng)該也能支撐得起周蓉的信仰和事業(yè)了。而有了這些,她就會重新有了信仰和人生支柱,并且會更強大,再也不會沒有安全感了。
周蓉實際上也不合適去工廠上班,她是活在自己夢里的女孩,和這個時代簡直是格格不入。既然這樣,文鈺就決定給她編織一個世界。
按照周蓉的說法,黔省的山區(qū),可以分四類地方:一類就是像金壩村這樣的,算做是好地方,能占到四分之一左右;還有四分之一算不上好地方,卻也不算窮地方;再有就是窮地方;最后的四分之一是很窮的地方。
她說很窮的地方她只聽說過,沒去過。究竟窮到什么程度,那里應(yīng)該會完全超岀她想象。
那么,他的規(guī)劃就大有可為,也很有價值和意義。
至于錢財,他還是很有一些的,基本可以列為“隨便花”的那個序列,只是不好解釋出處罷了。
在一階段工作完成之前,在周蓉的安全感沒有建立起來之前,她顯然是不合適離開自己的身邊了。
那樣對她的恢復(fù)太不利了。
所以,文鈺就改變計劃,先在山里住了下來。
最重要的工作,其實是文鈺悄悄做的。
一是借著體育課的名義,給村里的學生們教授功夫,并從其中選拔人才;再有就是全力培訓沈家姐妹和秉昆,爭取在這一兩個月內(nèi)打下基礎(chǔ)。
周秉昆養(yǎng)了一條狗。學完文鈺安排的繁重課程之后,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照顧它。
狗是他們從鎮(zhèn)子里來這里的路上買到的。
這一趟遠門,是繼鄭家之后,周秉昆受到的第二次震撼,而且烈度尤勝之前。
那天,他們一行六人從鎮(zhèn)里回來——二孩也跟了過來,有太多人在場,他們只能像常人一樣步行。
才二十來里的山路,路過的幾個村子里,跑出的那些個三四歲到十來歲衣不遮體的男孩女孩,委實領(lǐng)周秉昆大為驚駭。
驚駭之后就是心痛,他一路流淚。而沈月早就成了淚人,沈瑤倒是堅持沒哭,不過,也是紅著眼圈,沒有流出來罷了。
那些孩子跑出村子,只不過是圍著來往的車輛討吃的,一個個面黃肌瘦,骨形凸現(xiàn)。
孩子們一手接過干糧大口吞吃,另一只手還直伸著默默討要。
破衣爛衫的大人們佇立在家門口,他們遠遠地望著,絕不靠近,僅允許自己的孩子們乞討。
而他們的家,說那是某種善于搭窩的高等動物的巢穴,也毫不夸張。
其中的一個村子,靠近路邊有一戶人家正在宰殺一頭精瘦的“豬”,它被吊在門前的樹上,等一行人走到近處才看清。
哪里是豬,分明是一條狗!
一條半大不小的,正在被剝皮的狗。
它分明還沒有死,在秉昆看著它的時間,忽然張大了一下嘴,喘了一口長氣,聽起來像是呻吟一樣。
而那是它的……最后一口氣。
周秉昆和沈家姐妹哪里見過這個!在吉春,如果大人非要殺了狗吃肉,他家的孩子恐怕是會大哭大鬧的。
北面農(nóng)村出來的人,對于殺狗吃肉,是會從內(nèi)心里反感的。
他們對牛、馬、狗都有敬意。認為它們都應(yīng)被人視為無言的朋友,人應(yīng)該善待它們。
它們只應(yīng)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人絕不可以僅僅為了吃肉而殺死它們。
而在這個地方,養(yǎng)狗的人家里,大人孩子看狗的目光毫無愛意,和看豬的目光沒什么不同。
大人如果要殺狗,孩子只會幫著套繩索。
這里的狗也很木訥,沒有一點機靈活潑勁兒,也很少發(fā)兇,看上去像是變種了的羊。
它們看主人的目光也很淡漠,甚至也可以說有點兒冷漠,目光里透露著的,似乎是一種無奈的宿命。
周蓉雖然也很難受,但她到底是見的多了,還是給一行人解釋了原因。
因為,豬也是山民們養(yǎng)不起的,吃的太多了!
狗反而吃的很少。而且,每天給幾次刷鍋水喝,它都不會變成野狗。餓得皮包骨頭,它都不會像豬似的叫得煩人。
所以,山民們都是把狗當豬養(yǎng),養(yǎng)狗就是為了吃它的肉。這里的孩子吃蛇,吃刺猬,吃山鼠,甚至吃耗子。
別的人還以為他們沒開化,而實際上,他們是因為太餓了。
周蓉還講了一件真事兒:一家的男人被毒蛇咬死了,死人和死蛇一起被村里人送到家里。
等哭過了,人埋了,當媽的擦干眼淚,回到家就把毒蛇砍頭給燉上了。孩子們一邊含著淚,一邊也吃得津津有味……
所以,當他們再遇見一個缺胳膊的女孩,賣一條據(jù)說是媽媽被殺了的小狗時,周秉昆就買了它。
他當時義無反顧,一股腦的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并且當時就給買來的小狗取了一個名字:狗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