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野輕輕揉了揉被解放的耳朵。
趙穎一身素白的紗裙,被微斜的夕陽染成橘黃,腰間用水藍色的綢帶系成一個小巧的蝴蝶結(jié)。
墨色的秀發(fā)輕輕盤起,斜插著一只簡單的玉簪,肌膚晶瑩如玉,未施粉黛。
微微蹙起的眉頭,僅僅只那一眼,便已勝卻人間無數(shù)。
“嘿嘿...嘿嘿嘿...”
趙穎瞧那模樣,又是氣不打一處來,“盡知曉傻笑,我泱泱大宋,難不得就僅指著你白長風(fēng)一人?”
白野訕笑,撓了撓頭,“早一日北伐,也好早一日過上安生日子,能者多勞嘛,銀錢準(zhǔn)備的如何了?”
趙穎翻了個漂亮的白眼,“算上這次臨安帶過來的,林林總總約莫有個十六七萬貫,若是全要兌成金銀,還得少個一成至一成半。”
白野看著曬谷場嬉鬧的孩童們,喃喃出聲,“怕是不夠啊?!?p> 這就類似于管仲的買鹿之謀,以重利誘使西夏百姓大規(guī)模種植棉花。
至于西夏君臣會不會起疑?
又不是收一次兩次,而是會一直收購,反正這東西一多,價格就賤,可再賤,那也比種糧食劃算呀。
等到收拾了金國,再派一支大軍駐守西夏邊境,屆時才是收網(wǎng)之時,順道還能減少些戰(zhàn)事,免得不必要的傷亡。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高啟強都說這書好...
趙穎食指拇指虛托著下巴,“民報上的那個廣...廣告,如今都是一月一談,若是改為一季,一年,應(yīng)還能收上來數(shù)萬貫,有些老字號甚至可以改為數(shù)年,可行嗎?”
白野張著嘴,委實有些嚇到,這也能無師自通么?
迎著趙穎問詢的目光,合上嘴木然的搖搖頭,“算了,勿要因小失大,半年內(nèi),報社的數(shù)量翻上一倍,哪怕只多出五成,屆時覆蓋的人群也更廣,以現(xiàn)在的價格賤賣就虧大了,我再想別的法子吧。”
到最后要是實在不行,就找先生,兄長哭窮去,岳飛自己答應(yīng)賣房賣地也會支持自己的,反正他也不用養(yǎng)小老婆...
一群稚童正聚集玩鬧,跳房子啊,踢毽子,丟沙包...
因為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書院是不開課的,莊戶也曾集體找過白野,地里的活計,自家大人們能干,就讓孩子讀書。
可對于孩子而言,假期總是需要的,白野自己也不想,從自家書院出來的孩子,將來只能當(dāng)個工具...
白野突然沖一個孩子招手,“嘿!那個小孩,就是你,手里拿著什么?給我嘗嘗?!?p> 孩子先是一愣,開心的小跑過來,張開小手,想了想,又從懷里將剩下的取了出來,雙手高高的捧著,開心的說道,“東家好,夫人好,這是阿爹尋見的枇杷?!?p> 趙穎都恨不得找個地洞,將頭扭向一邊。
白野微笑著躬身從他手中取了兩顆,拍拍孩子的腦袋,“真乖,玩兒去吧。”
待孩子離去,趙穎這才轉(zhuǎn)過臉羞嗔道,“哪有你這般的?問孩童討要吃食...”
“哈哈...不丟人。”白野將兩枚枇杷在衣服上蹭了蹭,遞給趙穎一顆,“嘗嘗?!?p> 枇杷有些小,卻實已泛黃,剝開果皮,鮮酸的氣味便彌散開來,誘人直流口水。
二人咬了一口,然后齊齊捂著腮幫子。
“啊...”,“呀...”。
“嚯,這小子定是刺客...”嘴上雖然這么說,白野還是將整顆枇杷吃完,又跑到邊上踢出幾個小坑,將果核扔下,覆上一層薄土。
趙穎掩嘴輕笑,“分明是你自己討要的,卻又怪人家孩子。”
白野慫恿道,“一起去玩玩?”
趙穎看看那群稚童,再看看身邊這個更大的孩子,漂亮的眼眸瞇起,“好呀?!?p> 白野上前拍拍手,“孩子們!都過來,我們玩老鷹捉小雞可好?”
孩子們蹦跳著叫好。
“你當(dāng)老母雞?”白野詢問趙穎的意思。
趙穎嗔道,“你才老母雞呢...”
白野有些阿諛,“好吧好吧,你捉小雞,你捉小雞...”然后對著孩子說道,“都在我身后躲好了,莫被甩脫,不然就被抓走了啊。”
周圍漸漸的都開始圍上,鼓勵的,出主意的,罵自家孩子的...
一些個上了年歲的阿公阿婆們,不顧只剩幾顆牙的嘴開心笑著。
世上怎會有這般的人兒。
“郎君,郎君!有客來訪?!?p> 正玩的高興呢,白野和孩子們說道,“你們自己頑吧。”
接過趙穎遞過了手帕擦著汗,“誰呀?”
阿九說道,“他說他叫沈溪,前幾日往縣衙遞過拜帖?!?p> “呀,前幾日是收到過拜帖,當(dāng)時,也未說是何事,奴家便言明郎君諸事繁忙,竟是找到這兒來了?!壁w穎稍作解釋。
白野擺擺手,表示沒事,“帶到觀湖亭吧?!?p> 如今青甸園依舊是謝絕外客,仿若世外桃源。
“奴家先去看看飯食備的如何了,郎君先忙正事。”
白野自己在莊子上也留了一棟房子,天天兩頭跑著實有些浪費時間。
來到觀湖亭,正瞧見大牛家的媳婦背著孩子在湖邊盥洗衣物。
“嫂嫂,將孩子給我吧?!闭f著,已經(jīng)伸手拖住孩子。
婦人先是一驚,慌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勞煩東家?!?p> 白野笑容不變,“不妨事。”
拗不過,婦人解開身前的背帶。
“那我就先帶著選兒走了,我就在亭子那兒?!?p> “誒誒,好?!?p> 這是第一個在青甸園出生的孩子,白野給起了名,叫王選,后世老家一位非常偉大的女性。
不多大一會兒,阿九帶著沈溪等人過來。
虛舉了一下孩子,微微躬身算是行禮,“沈員外見諒,瑣事纏身?!?p> “不妨事,是沈某當(dāng)了惡客?!?p> “快入座,阿九,快去提壺茶來。”白野率先在亭中坐下,逗弄著孩子。
沈溪先是疑惑,在看到那嬰孩的襁褓的布料,大致猜出是佃戶的孩子。
即便如此,這也夠他驚訝了。
沈家生意頗廣,自然少不了與官府打交道,而在沈溪接觸過的所有官員之中,白野真真是獨一份。
與民同樂,在其他人嘴里,只是輕飄飄的四個字,而在白野這里,卻是身體力行。
年少才高亦或是少年老成都不出奇,但是,這么腳踏實地辦事,卻無只言片語的豪言壯志,委實不曾見過。
前些時日放榜,自家大朗雖說未能高中,卻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可這兩相對比,高下立判。
沈溪收回思緒,從懷中取出幾頁紙遞給白野,“也并非大事,家中下人辦差了事,報于縣衙的田畝數(shù)量有些偏差,終是沒讀過什么書,還望白少卿原諒。”
白野眉頭一挑,在山陰,除了周存,薛弼以及身邊的幾人,可沒有其他人知曉自己領(lǐng)了少卿之職。
這沈溪要想知道自己的這份差遣,大概率朝中有人。
白野騰出一只手,隨意的翻了翻,哦吼,一萬七千余畝,算上賣給自己的,這沈家原先在山陰竟有超過兩萬畝農(nóng)田。
這就是白野最初的設(shè)想,先禮后兵,數(shù)量你們自己報,等回頭稅場來人,隱沒的地就是朝廷的了,咱占著理么不是?
有人想得明白,有人想不明白,有人想明白了不愿做,這都無所謂,反正在山陰,他白野說了算。
可按常理來說,像沈溪這樣的大戶,朝中又有人脈,又怎么會心甘情愿的拋出所有隱田?
白野一時間摸不準(zhǔn)這人是什么意思,“犯錯在所難免,沈員外直接送去縣衙即可,又何故跑這一趟?”
沈溪哈哈一笑,“聽聞白少卿喜好品茗,沈某恰巧購得這罐明前龍井?!彪S后招招手,便有扈從遞上一個精美的瓷罐。
“當(dāng)年上天竺法喜寺的主持辨才法師,辭去方丈職務(wù)后,在獅峰山開辟了一處小茶園,時任杭州太守的蘇大家,亦常與法師在山間品茶參禪,談古論今?!?p> 白野愈發(fā)迷惑,“沈員外不妨明言,不然這茶,下官可不敢喝。”
沈溪臉色一正,“白少卿憂民憂國不負(fù)朝廷重任,沈某雖為一介商賈,也是感佩萬千,今日斗膽,也想效仿先賢,與白少卿品茶論今?!?p> 白野見狀,先將孩子交還給大牛的媳婦,回到亭中,拂袖振衣,“請!”
“白少卿之新法,一為百姓謀福,二可清查田畝,三則充盈國庫,四又避免貪腐,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所謂政之大節(jié)也?!?p> 怎么又拍起馬屁了,正當(dāng)白野納悶之時,沈溪話鋒一轉(zhuǎn)。
“白少卿受朝廷委派,而辦事則依舊需要當(dāng)?shù)伛憷簦裟?,王公的熙寧變法,無一不旨在富國強兵,除卻黨爭之故,最后又為何落得個功虧一簣?”
白野手指輕輕的扣著石桌,政令下達,陽奉陰違是常見之事,因為朝廷要的只是結(jié)果,至于過程怎樣并不在乎。
辦事的小吏又不可能冒著風(fēng)險去得罪當(dāng)?shù)貦?quán)貴,也只能將手往下伸,到最后,上面的任務(wù)完成了,苦的卻是底下的百姓。
手上的動作一頓,白野大概猜到沈溪的意思了,“山陰最大的地主是何人?背后的靠山又是何人?”
既然要殺雞儆猴,自然要挑那只最肥的雞。
卻見沈溪搖搖頭,“不是沈某小覷白少卿,便是趙相公,乃至官家知曉,亦是束手無策,又或是說,他們本就知曉。”
沈溪非常欣賞白野,這才有了青甸園之行,才有了這番警醒,他不想白野成為第二個王安石。
白野皺眉不語,沈溪卻已經(jīng)準(zhǔn)備起身告辭。
一番交談,點到為止,白野并未相送,只是暗自復(fù)盤。
點點夕陽被地平線淹沒,黑暗開始籠罩大地。
?。ū菊峦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