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胸口的野獸依舊緊繃著。
酒館老板兒子的追思禮拜結(jié)束了,他們站起身,老板邀請他去喝杯啤酒。
“不了,我是自己出來的?!蹦腥苏f道。
老板的臉色稍微詫異,但只是稍微而已,他嘆口氣道:“那我只有勸你早些回去?!?p> 男人沒有回答,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荒漠流浪的日子里,他的小腿骨折過,所以現(xiàn)在很快就習(xí)慣了這種走路方式。
當(dāng)走出教堂時,生命流逝的感覺在腦子里重現(xiàn),男人旋即意識到時日無多了。
所以他回過頭,朝老板揮手告別。
男人的呼吸開始一次比一次急促,他站定住,努力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將這感觸緩解。
“該回去了,出來太久了?!蹦腥肃馈?p> 他拐過一個街角,這里光線昏暗,狹窄得幾乎只能容下一個人。
男人的腳步平緩,擔(dān)心過快會加快呼吸速度,腰間的燭臺穩(wěn)當(dāng)?shù)叵抵?p> 身后,一個黑影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一只小手瞄準(zhǔn)那座銹跡斑斑的燭臺,飛快地靠過去。
啪。
男人倏地轉(zhuǎn)過身,將那孩子的手腕抓得死死。
他自小是偷面包長大的,一晃多年,現(xiàn)在仍對此熟捻無比。
“你要偷東西?”男人直勾勾地盯起孩子。
那男孩一下被盯得發(fā)毛,就像被一只獅子盯著,他哆哆嗦嗦。
“先生...”男孩不知為什么,在這兇狠的男人面前只能點頭。
“為什么?”男人低沉著嗓子,聽起來又像怒吼。
男孩啞住了,不知道怎么開口。
男人狠狠地盯住他,眉頭緊皺,野獸般的瞳孔在顫鳴。
這似是拷問,可男人不僅是在拷問男孩,更是在拷問艾蘭必因,更是在拷問男人自己。
那孩子不會知道,眼前這男人,靈魂深處比他還要驚慌失措。
“為什么?”男人的語氣透出兇狠。
那孩子打了個機靈,幾乎快哭出來道:“我只是覺得好玩,只是覺得好玩,我想要那燭臺。”
這位前執(zhí)政官愣了下。
男人翻江倒海的心情剎時平復(fù)。
“你說,只是因為好玩,不是別的?”男人的語氣柔和多了。
那孩子搞不明白男人為何方才還兇狠無比,眼下又和緩下來,只有乖乖點頭,連連道:“是的,先生,對不起,先生,主會祝福你的,先生?!?p> “不是因為饑餓、貧窮,不是因為疾病急需錢用,不是因為任何痛苦或者悲慘的事嗎?”男人又一遍確認(rèn)道。
“不是...只是好玩...我很抱歉,先生,我錯了?!蹦悄泻⒛贸鲎畲蟮恼J(rèn)真說道。
男人松了一口氣。
“我會放過你,但你要記住...”男人松開了手,孩子的手腕通紅。
“記、記住什么...”孩子害怕地問道。
他劃起手指,朝孩子作圓環(huán)禮,他很虛弱,最后連手臂都在輕顫,他將指尖點在孩子額頭上。
“從現(xiàn)在起,主拯救了你的靈魂?!?p> 他說完這話,
陡然感覺到生命松懈下來。
野獸匍匐下來,安詳?shù)仃H上眼。
于是,男人轉(zhuǎn)過身,拄著拐杖,一下一下地敲在地面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男人賣力地爬進(jìn)雜物房的窗后時,撐不住地氣喘吁吁。
他想不到自己會虛弱成這樣,身體已與老人無異。
男人靠在墻邊休息一會,之前怎么走出去的,這時又怎么走回去。
當(dāng)他抓著樓梯的扶手,走上房間所在的樓層時,差點花光了一生的力氣。
男人走回病房門前,推開那扇木門。
卡塞爾竟在病床邊站著。
看到彼此,他們都很驚訝。
“你怎么回來了?”還是男人先反應(yīng)了過來。
“我...有種莫名的預(yù)感,就像...主的指引?!笨ㄈ麪栕吡诉^去,將斷腿的男人扶上病床。
男人躺在上面后,解開腰帶的燭臺,抱在手里。
“卡塞爾,你知道嗎,我出去了一會。”
卡塞爾點點頭說:“當(dāng)我看到這里沒人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慌張。我預(yù)感你只是出去了一小會?!?p> “你的預(yù)感準(zhǔn)得出奇。”男人說道。
“或許只有這一次,你去看了什么?”
男人仰起臉,凝望著卡塞爾,他的眼瞼虛弱了,要花點力氣撐起:“很多,很多...我去看了一位母親和嬰兒,酒館里的公民們,為小兒子作追思禮拜的老人...還有偷我東西的小孩?!?p> “主啊,他敢偷一位執(zhí)政官的東西?!笨ㄈ麪栒f完,笑著糾正了自己的措辭,“前執(zhí)政官?!?p> “他偷我東西,這不重要?!毕肓讼?,男人笑道。
“你笑了,我一直覺得你不是很習(xí)慣笑?!笨ㄈ麪栒f道。
認(rèn)識這么多年,男人常常以不茍言笑的面目示人。
“因為很多時候需要我嚴(yán)肅點?!蹦腥耸諗科鹦θ菡f道。
卡塞爾想了想,問道:“你說那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什么...
男人仔細(xì)地想了想,一時難以表述,只能道:“我不知道?!?p> “噢,這很沒意思。”
“是的,很多事都沒意思?!蹦腥瞬唤仃H起眼睛。
他從指尖涌起了困意,想就此睡下。
可是想到什么,他又陡然把自己驚醒,拿手撐著身體。
一睡一醒后,男人更加虛弱了。
“我說,卡塞爾,我快死了。”
卡塞爾的表情僵住了。
這位新執(zhí)政官強打起笑臉,無奈道:“我...”
話還沒說完,男人便打斷了他,強硬道:“不必叫醫(yī)生,也不必叫神父來,你得接受它。”
卡塞爾只好點點頭,卻不知該說什么。
是男人先開了口。
“生命的最后,我們來談?wù)勗姼璋?。?p> 卡塞爾看著他。
“你還在寫那首長詩對嗎?”男人問道。
“對,有段時間耽擱了,但現(xiàn)在,一切情況都好,整個王國亂了起來,我們在準(zhǔn)備行動了。”卡塞爾說道。
接著,他又有些驚奇道:“我還不知道你懂詩歌...”
“是的,我不懂,但還是來談?wù)劙?。那首寫給艾蘭必因的詩?!?p> 卡塞爾直了直身體,他拉近了椅子,靠得更近些。
“那我們來談吧,”卡塞爾說道,“先說開頭?!?p> “對,開頭,你是怎么寫的?”男人的語氣平緩。
“詩的開頭就像女人的眉眼,那最能抓人心房。”卡塞爾輕快道。
“我能聽懂這比喻,不過我更想聽原文。”男人無奈道。
“好吧,”卡塞爾清了清嗓子,“‘此詩得從一場注定失敗的起義說起?!?p> “還不錯?!?p> “為什么?”
“和別人寫的不一樣?!蹦腥撕唵蔚?。
卡塞爾稍有無奈。
男人抬起手,抓緊燭臺,咳嗽一聲,他的腦袋有些暈了,開口道:“你繼續(xù)說?!?p> “接下來就寫到了起義,這詩我還沒寫完,就寫到這里?!?p> “對,那一場失敗的起義,我們經(jīng)歷了它。”
“有你,有我卡塞爾,有科爾文,有凱克...”說到這里,卡塞爾猶豫起來。
“還有麥倫,”男人頓了頓道:“我們不能拿現(xiàn)在來否定他。”
“好吧,那得有個意象,給麥倫一個意象,或許每個人都要有一個?!笨ㄈ麪栵w快道。
“這交給你來想吧?!蹦腥苏f道。
“那你自己呢,你的意象該是什么?”卡塞爾瞟了眼他手中的燭臺,問道:“燭光嗎?畢竟你一直是我們的領(lǐng)袖?!?p> 男人奮力地連連搖頭。
卡塞爾便闔緊嘴,等著他回答。
他在床上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燭臺吧?!?p> “為什么...”
“燭光已在你們身上。”
于是,關(guān)于這個沒有名字的男人,他的意象就此敲定了。
接著,卡塞爾和男人繼續(xù)談?wù)撃鞘组L詩。
一首長詩該有什么,該寫些什么,就在這漫長的言談中,從起義到新法律的推行,從面臨最大威脅到攻克王都...幾乎敲定完了,僅僅剩下結(jié)尾。
而隨著時間流逝,男人越說下去,便越是有氣無力。
卡塞爾也察覺到這點,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男人將燭臺抱在懷里。
“關(guān)于結(jié)尾,我沒什么好說的?!蹦腥溯p聲開口道。
“這結(jié)尾沒有你的原話,便稱不上好結(jié)尾?!笨ㄈ麪枅猿值馈?p> 男人沉吟住了,任由所剩無幾的時間逝去。
良久,他精疲力竭道:“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地。”
“只有這句?”
“只有這句。”男人確認(rèn)道。
男人徹底靠到床上,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他都拿手掌撐著身體。
他輕吻燭臺,把它抱在胸前。
卡塞爾腦子里的預(yù)感顫鳴了。
“謝謝,真是完美的死亡?!蹦腥苏f道。
卡塞爾眼眶濕潤。
“那么,”男人奄奄一息,“我該走了?!?p> 主在上。
他取盡生命的最后一絲力氣,朝這多年以來的老朋友,擠出微笑。
卡塞爾的雙眼酸澀,泣不成聲。
是的,這個沒有名字的男人,就這樣失去了生機。
卡塞爾看著男人抱緊的燭臺,它銹跡斑斑。
他不知該說什么,方才與自己,漫長地談?wù)撛姼璧哪腥?,多年以來的領(lǐng)袖與朋友,就這樣離世,這實在沒有實感。
卡塞爾雙眼濕潤,連嗓子也是濕潤的。
他離開了,就這樣平靜地安息了。
卡塞爾將雙手合十,他不知自己祈求什么,只是覺得,該這樣靜靜等待。
木造的窗欞上,淡藍(lán)色的窗簾被微風(fēng)拂起。
“諾拉里奇。”
有道聲音自遙遠(yuǎn)的地方而來,穿透一切,在此時此刻響起。
卡塞爾睜開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男人抱緊的燭臺,自己點燃了。
溫暖的燭光燃燒起來...
接引著這個飽經(jīng)摧殘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