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熱鬧與喧囂,都是化作了一大團的雜亂,就像是他的心境,升到了他的耳邊。
就這么低頭一步又一步地在街上走著,荀命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都不敢想。
在踏上修仙路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樣刺骨的寒意,穿過他的每一個毛孔,向著他的身體里緩緩滲透。
冷,好冷……
他看不到的是,他的呼吸粗重如牛,臉色煞白地沒有一絲的血色,一雙黑眸瞪地巨大,大顆大顆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的臉上,隨著他的腳步一顆一顆地墜落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猛然抬頭的時候,卻是驚覺自己已經(jīng)是在不知覺間走到了鎮(zhèn)外。
他的身側,是一彎小小的拱橋,其下有著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小溪只有半丈余寬,深度也只是到成年人的腰下,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小”溪。
由而那小溪之上的拱橋也著實是個“小小”的拱橋。
小時候只有屁點大的荀命,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的小屁股仔細比對過,那個大不到哪兒去的小拱橋,只能并排坐三個他。
要是再多坐上那么一個,就保準會從橋沿子邊上滑下去。
不過倒不是往河里滑,而是側著往橋頭橋尾滑。
誰讓這小拱橋是座“拱”橋嘛!
不過就是一直到他給自己那個“高高瘦瘦,一看就挨不上幾拳”,但是實際上卻是擼起袖子活活用拳頭打死過大妖的師父帶去山上,他也沒有找到另外兩個能跟他一起坐在拱橋上的同齡人。
那年年關,那場讓小鎮(zhèn)上的喜慶都是給生生沖散的喪事,不僅讓荀命一出生就是成了沒有娘親的孩子。
也讓他原本儒雅隨和的父親性情大變,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一般。
但在別人眼里是“換了個人”的荀清鴻,在獨子荀命的眼中卻只有那份陰郁。
和那份在孩童荀命眼中清晰可見的復雜情緒。
在那復雜中,有著深深刺痛荀命的“厭惡”。
荀命自幼早慧,由其喜歡看那些大人的眼睛。
在他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能夠通過他身邊的那些大人的眼睛,直接看到他們的心中的情緒。
喜愛,驚懼,擔憂,好奇……
但最為讓他難以忘卻的,是那個作為他父親的男人,眼中久久積聚的厭惡。
才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幾個年頭的他,不能理解。
就像他一開始不能理解自己為什么沒有娘親,為什么要去喝那些讓他感到本能上的陌生與戒備的女人的奶-水。
他不能理解。
所以他哭鬧。
而等到他稍微長大些。
他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沒有娘親,也聽說了那個整天泡在酒壇子里的酒鬼,以前是個風度翩翩、文采斐然的大官。
但這又能如何呢?
他知道那個男人打心底的厭惡他,就好像是因為他,他的娘親才是會早早離世。
才是會連自己的兒子都還沒抱過,匆匆留下一個“荀命”的名字后便是永遠閉上了眼睛。
不過事實好像也是確實如此。
如果沒有他的話,那他的娘親也就不會死,他的父親,那個男人也就還會是那“荀家雙璧”中的老二。
他不知道他心灰意冷的父親當初在官場的頂峰急流勇退,生生斷送了荀家“一門二尚書”的可能。
他只是知道他出生的那一夜,屋中血流成澗。
像是丟了魂一般地踉蹌走到了那比以前又是又是“小”上了幾分的小拱橋,荀命軟軟地坐在了石板的邊沿上,像消失后那樣的把腳垂落出橋面,一下沒一下地來回搖擺著。
只是這時,他的腳踝已經(jīng)是可以浸沒到了水中。
那時候,這座小拱橋因為是在小鎮(zhèn)的側面,正好跟那鎮(zhèn)頭鎮(zhèn)尾的大門隔了十萬八千里,所以就像是給鎮(zhèn)上的人們忘了一般,就是一整天也是沒個活人經(jīng)過。
除了那時候還是個小屁孩的荀命。
自知惹人厭,也沒人管的荀命,每天就是一大早起來隨便吃點東西,然后捧著點糕點面食和水,胳肢窩下再夾本書,就是來到那小拱橋上。
書看累了就看看小拱橋邊上一成不變的風景,邊看風景就邊個自己還有小拱橋說說話,風景看累了就仰在小拱橋上看天,餓了就吃幾口東西,喝幾口水,然后感覺有些無聊再繼續(xù)看書。
從早到晚,一天就是這么過過。
到了太陽完全砸進了小鎮(zhèn)后面那座大山里,估摸摸快要看不清回去的路了,小荀命才是會收拾收拾家當,然后在那小溪里洗洗自己的手腳和臉,回去吃晚飯。
惹人厭的小屁孩,和沒人理的小拱橋,算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都算得上是有娘生,沒娘疼不是?
呼吸越來越微弱,腳上踢水的動作也是越來越輕微。
水聲,逐漸變得微不可聞。
像是累極了的荀命后仰著倒在了小拱橋上,不過從肩膀以上,卻是懸空垂在了拱橋的另外一緣,顯得遠沒有兒時那般舒坦。
睡意,席卷而來。
他有些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看著天上那悠遠的深藍天穹,和那靜靜飄動的各式云彩。
太陽自東邊落向西邊,最終隱入了小鎮(zhèn)后的那座大山里。
荀命就這么睜著眼睛,一眨也沒眨地仰了半天,恍若一根心死的枯草。
當最后一抹夕陽自他的身邊劃過,最后在他的眼邊徹底消失。
他緩緩坐起了身子,臉上沒有一絲的情感,抱著膝蓋低聲說了句:
“小拱橋,我回家了?!?p> 而后身形便是消失在了原地。
……
一座在小鎮(zhèn)中占地極廣的府邸之外,一個一襲白衣的年輕人靜靜地在那獸首大門前佇立了許久,最終卻是對著那個打開門正巧遇上了一個面熟的白衣年輕人的老管家回了句“沒事,不打擾了”,而后身影一閃而逝。
他在那間喧吵不止的側屋檐瓦上靜靜坐了一晚上,在聽見了嬰兒的哭聲混雜著成人的哭聲一同喧鬧而起后,臉色猛地一下蒼白,像是一下子脫去了所有力氣。
半晌后,他才是怔怔地起身,消失在了那檐頂之上,跌跌撞撞地踩進了一條幽深的斷頭巷子。
雙手撐著墻,那個自記事起再委屈都是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的年輕人,低頭淚流不止。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