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們倉促地參觀完校園,被學生們領著匯集到小禮堂,那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各個班的班主任正在忙著安排學生和家長就座入位。
鐘永林環(huán)視了一圈,這個所謂的“小”禮堂雖然裝潢樸素,但高高的穹頂、寬敞的舞臺、莊嚴的大幕無不透著一股大氣的學院風范;一條紅色橫幅“國立藝術大學附屬中學2010級半年度校家總結(jié)交流會”懸于舞臺正上方,數(shù)百人的觀眾席被學生和家長坐得滿滿當當。
如果這個還算小,那么“大禮堂”該有多么氣派?
鐘永林的心里燃起了一種久違了的情緒。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好像回到了和小逸相仿的年紀,那時他多么向往這樣的校園??!這讓他不禁感嘆查小逸這個孩子是多么優(yōu)秀才能夠在這樣的學校里上學。
有家長上前攀談,說她聽兒子說過班上有個叫查小逸的女生,學習也好,性格也好,人長得也漂亮,還多才多藝,真是讓人羨慕他能把女兒養(yǎng)得這么好。
鐘永林笑得開懷,那驕傲的神情就好像小逸真的姓鐘。但當他無意間接觸到了小逸的視線,他立刻知趣地收斂了笑容,端正坐好。
“各位家長,老師們,同學們,下午好!今天,我們學校組織高一年級的同學和家長參加全體家長會,有這么幾個目的:
第一,是想讓大家熟悉一下,教師與家長、家長和家長之間可以借此機會熟悉一下,方便以后的溝通;
第二是向家長們介紹一下孩子們在這半年里的學習和生活情況,附中的生活怎么樣?有哪些新的收獲?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想和家長們探討一下關于藝術生的培養(yǎng)。
三年以后,您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參加藝考繼續(xù)在藝術道路上深造,還是參加高考、帶著文藝之星的光環(huán)到普通大學里備受矚目?不同的目標會有不同的培養(yǎng)方式……”
還沒有高興太久,邱副校長的一席話便讓鐘永林陷入了沉思。三年后小逸是該參加藝考還是普通高考,這么重要的問題,他真的夠資格為她參謀嗎?
他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小逸,她投向遠方的目光是如此嚴肅。這孩子在想什么?她會不會也覺得自己不夠格呢?
作為小逸的義父,鐘永林第一次感到如此心虛。
其實,小逸滿腦子只在想著阿婆的傷,希望她平安無事……
“說到孩子們在校的學習情況,我首先要向同學們表示祝賀,你們這屆在高中的第一次大考中就獲得了很不錯的成績。
有三位同學,我們在這里要特別提出表揚!他們是:年級第1名,高一1班,武恩澤;第2名,高一6班,劉婧;第3名,高一7班,查小逸。
請三位同學上臺領取獎狀,同時我們也希望三位同學的家長能和我們簡單分享一下,您在教育孩子這個問題上有什么妙招?”
查小逸還是被何老師提醒才發(fā)現(xiàn)副校長要她上臺領獎,這個環(huán)節(jié)讓她和鐘永林都有些意外。
臺上,武恩澤的父親講到他從小就帶著孩子出席各種大場面,培養(yǎng)孩子做任何事情時都要自信滿滿,成績好只是這種自信教育的一個必然結(jié)果;
劉婧的媽媽則強調(diào)女孩子更應該注重培養(yǎng)內(nèi)涵,她起初只是以為知識都是觸類旁通的,于是為孩子安排了各種興趣愛好班,沒想到對學習還有促進作用;
輪到鐘永林了,他面紅耳赤,笑得尷尬。小逸拿過話筒,緩緩說道:“我爸爸是個粗心的人,他不會在意我的學習成績,不會逼著我寫作業(yè),不會逼著我去上補習班,他甚至根本不管我,因為他始終相信我一定能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也相信他,即便是他不在身邊的時候……”
鐘永林離開學校的時候,心情遠沒有來時那樣輕松。他想起何老師私下里和他說到,即便再忙也要多抽些時間陪陪孩子,小逸很優(yōu)秀,可她身上好像有負擔,她有時讓人感覺和同齡的孩子不一樣,像是孤獨,或是什么沉重的東西。
在學校門口,許多話鐘永林一時也沒想好該如何開口,于是他也只是像其他家長那樣,囑咐了些“好好學習”、“聽老師的話”之類的,便揮手告別,二人并沒有太多的話。
熱鬧的街市分隔了兩個無言的背影,鐘永林幾次站定都沒有等來期待中的回眸,所以他也不會知道,那背對著自己的小臉已然像昨夜的梅枝一般雨打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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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查小逸越想越覺得很委屈,也許是因為感受到鐘永林是真的對自己的好,而這份好,本不該如此。鐘永林的好只會提醒她父親已經(jīng)不在,而這在小逸的心里是任何人都不能碰觸的“禁地”。
她知道自己不是有意要抵觸鐘永林,她抵觸的是那個無法改變的事實。鐘永林越是對她掏心窩子,她就越是鼓起自己渾身的芒刺去扎、去戳、去搗毀。她是如此冷漠地拒絕著這份“仿制”的父愛,雖然鐘永林是無辜的,而她自己也并不好受。
柯佑楠的父母雖是本地人,但平時忙得根本不著家,這次也是借著家長會的機會才徹底陪孩子住上幾天。但他們終究還是要走的,柯佑楠剛剛在校南門外送走了他的父母,看著他們上了計程車。
他輕松地呼了一口氣,轉(zhuǎn)身的瞬間,他驚訝自己今天的運氣這么好------
“嗨!小逸!”
有一件事情,柯佑楠已經(jīng)在心里計劃了好幾天,只是礙于父母這幾天陪住,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實施。剛剛他還在想送走父母后就趕緊去辦“正事”,沒想到她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這難道是上天的授意嗎?
柯佑楠心情好得簡直都要笑出聲來,他幾步小跑追上了小逸。
“查小逸!”
“哦嗨,柯南……”
“呵呵,呵……呵……你怎么了查小逸?”
“沒……沒事?。俊?p> 柯佑楠見查小逸有些不對勁,他臉上褪去了頑皮笑容,取而代之地換上了一副愁容。
小逸為什么回避他的目光,她不高興嗎?這可打亂了柯佑楠的計劃,已經(jīng)從兜里掏出來的兩張電影票,此時該怎樣遞到小逸的手里?
“那個……”
“我真的沒事,柯南。”
“要不我請你……”
“真不用,我真的沒事柯南,嘿?!?p> 為了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可信,小逸還朝著柯佑楠露出了自己的兩顆小虎牙,只是腳下不自覺地加快了步子,明顯是在“逃離”。
嗬,連話都不讓說完……柯佑楠暗自捏了捏拳頭,完蛋!看來白高興一場了。
“喂喂!小逸,我們正找你呢!”
軒爺眼尖,隔著八丈遠都能從人群里找到小逸,她手一指,427宿舍的幾個姐妹便立刻向這邊圍了過來。
期末開完家長會,也沒什么事情了,這幾天就是純粹的等待放假了,她們于是正計劃著晚上應該安排些什么活動。
小逸心里有事高興不起來,但她也不想掃別人的興,于是她假裝沒有看到軒爺她們,閃身拐進了教學樓,她要在被427的姐妹“逮到”之前收拾好自己的模樣和心情。
至于柯佑楠,小逸其實也挺不好意思的,又甩了他一臉的茫然。
“我其實就是想找個人一塊去看電影----!”柯佑楠仰頭望著已經(jīng)爬上了二樓的小逸說。
“哎?什么電影呀?”
柯佑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從身后把電影票給奪了去。
“舒文馨?……嘿你……別鬧……”
“哇----!《我十九歲》!太棒了,我早就在等它上映了!”
“哎……哎!……”
“你知道嗎?這個電影講的就是咱們藝術生的故事呢,”舒文馨一邊躲避著柯佑楠,一邊手舞足蹈地說,“一個學大提琴的男孩,和一個學舞蹈的女生,因為一首無名的樂曲,牽出了一段浪漫的、坎坷的青春……特別喜歡……”
柯佑楠無奈地扶了扶眼鏡,舒文馨攥著電影票就不撒手,奈何查小逸也早跑沒了影??掠娱嘈σ宦?,好吧,看來上帝也有送錯便當?shù)臅r候……
“快走吧!”舒文馨挽著柯佑楠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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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菲說晚上咱們出去好好熱鬧一下,給我們的大英雄慶功呢!”
“是啊,全年級家長會上你太帥了!太給姐們兒提氣了!”
陸紫軒她們果然追上了小逸,427宿舍的一行人簇擁在通往三教的樓梯上,大有一番“查小逸去哪我們就跟著去哪”的陣勢,這讓小逸根本無暇再沉浸在郁悶的心情里。
“慶什么功嘛,說得好似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小逸有些不好意思。
“哎!當然要慶功了!難道你忘了那母老虎怎么嘲笑咱們班的了?這大嘴巴打得,啪啪的響!”
“軒爺!”
高夢雅看到了小逸余光里的一絲不悅,她知道小逸不喜歡軒爺她們這樣,于是替她趕緊剎住了軒爺?shù)目凇?p> “好吧好吧,不過我的意思就是說,那個連芳看來真的是外強中干,沒什么好怕的!”
“嗯,這倒確實,文化課大排名才排一百六十多名,還以為她有多厲害……”高夢雅抿著嘴。
“而且還有啊,你們聽說了沒?”蔣雯雯一步跨過幾個臺階擠到前面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雖然進了校交響樂團,但是好像指揮對她并不滿意呢,看來專業(yè)上也就那么回事。”
“哦哦,這事我知道!”蔡晴喊了一句,然后就神秘兮兮地說:“上周末我和阿飛去奧爾夫音樂廳看校樂團的排練了,連芳試奏的時候,指揮一直都在搖頭……”
“呦?先暫停一下吧,這個……阿飛?是誰???……我表個態(tài)哈,反正肯定不是我?!?p> 汪小菲的腔調(diào)聽起來就好像是娛樂記者發(fā)現(xiàn)了新的事件。
“……又有情況!”
“什么有情況啊,他是我們樂隊的同學好不好!……”
“……!”
汪小菲的一句玩笑有如咒語一般靈光,女孩們立刻忘記了剛才的話題,轉(zhuǎn)而一致八卦起蔡晴的“阿飛”來,小逸也被逗得咯咯直笑。
可好景不長,女孩們的嬉笑在踏上四樓的時候戛然而止------走廊的另一頭,連芳正在給她的朋友們展示她阿姆的老師在她小提琴背板上的簽名,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好奇的同學。
403宿舍對427宿舍的習慣性敵對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條件反射,在見到小逸她們的時候,她們竟夸張地笑了起來:“哦,‘我爸爸不管我……我爸爸不管我!’……哈哈哈哈哈……”
小逸的眉頭頂著一片烏云,盡管她也很氣憤,可當她聽見陸紫軒把指關節(jié)攥得咯吱響,她還是伸手拉住了軒爺?shù)男淇凇@蠈嵳f,這其實并不出乎所料,她就知道連芳她們要是覺得丟了面子,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喂!別走啊年級第三,你們一個個的在宿舍里不是都挺能說的嗎?誰來給我們講講渣渣她阿爸是怎么培養(yǎng)出來的年級第三?”楊美佳和郝彤相視一笑,“是不是?嘿嘿嘿嘿……”
“楊美佳,你們要臉不?年級一百六十八名是件很光彩的事情嗎?我們倒是很感興趣你們的阿姆是怎么培養(yǎng)出來的你們這群渣渣!”
楊美佳沒想到高夢雅這個愛哭的小女生竟然說得出這種狠話,噎得她臉上紅一陣紫一陣的,全然失了剛才的勝氣凌人。
見自己的死黨吃了虧,連芳危險地瞇起了眼,扒開楊美佳走到跟前。陸紫軒不知道連芳要做什么,但無論她想怎樣,教室里的同學此時都在看著,這個時候可不能跌了份兒(注1)!
只見軒爺擋在小逸身前,袖子一擼:“怎么著?!單挑兒還是碼盤兒(注2)?誰怕誰是孫子!”
“嘁,”連芳倒是鎮(zhèn)定自若,只是她詭異的鄙笑讓人有點捉不著頭腦,“陸紫軒,我看你們是不想在藝大混了吧!
……直說吧,沒錯,我就是討厭你們,你們最好不要挑戰(zhàn)我的忍耐極限。看來新生音樂會你們死得還是不夠慘,應該讓你們等不到‘夢想之夜’(注3)就和夢想說拜拜!”
“錄音的事原來是你干的?!”
小逸錯愕,新生音樂會那次在臺上的窘態(tài)還記憶猶新,原來是連芳故意要看她笑話!又想到后來的種種,連芳屢次和自己作對、想盡辦法戳自己軟肋、讓自己出丑,最過分的是把偷拍自己的照片和多足蟲放在一起,知道自己打開盒子一定會嚇得把照片扔得到處都是……
新仇舊恨歷歷在目,小逸氣得滿臉通紅:“連芳!你個卑鄙的小人!齷齪!下流!變態(tài)!”
連芳也很吃驚,查小逸這是瘋了么,竟然罵她下流?惱怒之下,連芳一向冷面清高的形象也徹底被拖下了水……“罵誰下流呢你!沒人管的野種!”
原來連芳惱羞成怒的時候也像個罵街潑婦一般,讓對手難堪的功力也不淺,只見她高舉著手臂四面招呼:
“大家都聽好!高一7班查小逸沒有阿爸!別以為隨隨便便花錢雇個人來開家長會就能騙過我們了!你們知道她為什么話劇演的好嗎?因為她跟奧麗菲爾一樣,沒有阿爸!也是個野種!大家都來看看這個到處要出頭爭臉面的查小逸,原來是個沒人管的野……咳呃……”
誰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查小逸突然像只發(fā)了狂的野獸一樣躥了出去,一下子就把連芳沖撞到了欄桿上,也撞翻了連芳的琴包。琴弓、松香、曲譜散落一地。
連芳背后吃痛失去了反抗的力氣,又被小逸掐著脖子,大半個身子都后仰探出了欄桿,可小逸仍不放手,恨不得與連芳一起栽下樓去同歸于盡。
這可把連芳嚇壞了,查小逸今天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大力氣,任憑自己怎樣掙扎就是抬不起身來,失去重心的身體還在一點點向欄桿外滑落。
眾人也都看得目瞪口呆,走廊上爆發(fā)出了一片勸架的喊聲,可就是沒有人敢輕易上前,生怕輕輕一碰,就會釀成不可挽回的噩夢。
小逸淚如雨下,攫著連芳的衣領一遍又一遍地吼道:“我有爸爸!我有爸爸----?。∧憬o我道歉!道歉----??!……”
眼前天地倒置,連芳驚得說不出話來,狂亂掙扎中,價值三萬塊錢的小提琴被她一腳從四樓踢落,琴身在落日余暉中翻轉(zhuǎn)出了一道刺眼的血紅色,然后在整個第三教學樓從上到下的目光中……
“啪??!”------
來自科蒂斯的簽名變成了一攤毫無用處的云杉木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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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跌份兒,北京話丟面子的意思。
注2:碼盤兒,北京話打群架的意思。
注3:‘夢想之夜’,藝術生的畢業(yè)展示,因為理論上存在與用人單位簽約的機會而被藝術生稱為‘夢想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