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日辭灶，就是過小年。這天家家戶戶給灶王爺上貢品，為灶王爺餞行，上天庭言好事。真正的過年就從這天開始。二十四日掃屋凈幾，二十五日殺豬宰羊，二十六日碾米蒸糕，二十七日磨漿做豆腐，二十八日磨粉蒸饃饃，二十九日煮肉炸菜……吃的樣樣都齊全；而穿的：男女老少都要做新衣添新袍，女孩子還要買些香粉、胭脂，雪花膏和頭花、頭繩、頭發(fā)夾什么的。吃的、穿的、用的置辦年貨，財主富戶有錢人家樂此不疲，¨總有千百吊，也是買不全。¨窮苦人家卻是逢年關(guān)愁腸百結(jié)，為一頓年夜飯犯難。
臘月二十五這天是五肼大集。卯時，孫首禮他娘在屋里四下里看了看，除瓷甕里有些麥子外，還真是家徒四壁，就連寫幅對聯(lián)以示喜慶的紅紙也沒有。這大過年的，總得貼付對聯(lián)、放支鞭炮、吃頓年夜餃子吧。她開始翻箱倒柜，四下里墻角、床底下都看了個遍，總以為不定哪里有個銅錢或是值錢物什么的，結(jié)果令她大失所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來看去，還是瓷甕那些麥子是值錢物。她二話沒說，找來一個破舊麻袋，拿來葫蘆瓢就向那瓷甕里挖下去，挖了四瓢差不多兩升麥子。這些麥子換大紅紙一張、鞭炮一支、豬肉一斤夠了吧？她這么想著就走到兒子的床前，說道：¨首禮呀！拿著這些麥子到集上換斤豬肉，一年里見不著點葷腥，這過年怎么也得吃頓豬肉餃子吧?！O首禮被子蒙頭，在里面偷偷的落淚。他娘又叫了他一遍，他抹抹眼淚掀開被子笑著說：¨娘，咱不是還有幾個雞蛋嗎，咱用雞蛋包餃子一樣好吃嘛！¨她看兒子這么想的開，也帶點笑容說：¨你這孩子，喂著這倆雞下蛋，一年里凈吃雞蛋了，這過年就不想換換口味？再說換斤肉多要些肥膘煉油，炒個青菜也見見油花；幸虧今年收成好，咱還有這些麥子；一塊去集上換張大紅紙和鞭炮，咱也喜慶喜慶，快起來去吧！¨他只好痛快地答應(yīng)著，大過年的，他不想駁了娘的這一美好奢望。
孫首禮背著麻袋走在去五肼集的大道上，趕集的人絡(luò)繹不絕；路兩邊乞討的、玩雜耍的、耍藏腋的，為了過年吃碗飽飯，賣力的吆喝著、表演著。他看著那些乞討要飯的有大人小孩，個個衣不遮體、鞋露腳趾，嚴(yán)寒在他們的手腳、臉上留下腫裂、血淋淋的凍傷。他的心里一陣難過，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自己還是幸運(yùn)的，還有衣穿有飯吃，可他們這些人背井離鄉(xiāng)、饑寒交迫，吃了這頓沒下頓……他不由得抓出兩把麥子，放進(jìn)乞討人的飯碗里；他一路抓著、放著，沒等他到集上，麻袋里的二升麥子就沒了。
數(shù)九嚴(yán)寒，不管陽光怎么努力，也抵擋不住寒流的強(qiáng)悍；田埂間、崖頭下、路凹處，白皚皚的積雪，頑固不化的散射著一片片冰冷。孫首禮到了大集上，他身無分文，手上只有個破舊麻袋，他把娘的那點美好奢望都發(fā)了救濟(jì)；年夜的豬肉餃子，變成了十幾人甚至幾十人延續(xù)生命的一點口糧；自豪的感覺，令他加快了腳步向鞭炮市跑去，他對撿落頭很有經(jīng)驗，這是他七八歲后和同伴們每年都來上湊的營生，只是這兩年上學(xué)后才告別了這不雅之舉。麥子換鞭炮已成泡影，何不撿些落頭回家燃放照樣響亮，管他雅不雅的，他想。
鞭炮市上，十幾個攤位十幾輛馬車，每個攤位的試放人都高高的站在馬車上，手持長長的竹竿，挑起本攤位最厲害的鞭炮燃放起來。聲嘶力竭的吆喝聲、鞭炮聲此起彼伏，競相宣示各自的響貨是頂棒的！每個攤位放完一支子后，買鞭炮的、搶落頭的便蜂擁而至。孫首禮穿梭奔跑于各個攤位間，哪個攤位的最后一響聲斷音絕后，他便出現(xiàn)在那個攤位上瘋搶那些落地啞炮?！Ｆげ皇谴档模┥讲皇菈镜?，老少爺們轉(zhuǎn)臉看一看、聽一聽，彌南胡同的百響炸雷又響啦！¨嘶啞的吆喝聲剛落，¨咚、咚、咚……¨的鞭炮聲震耳欲聾的炸響開來，好鞭！他緊盯著那最后一響炸完，便一個箭步過去抓起那個紅蠟燭似的啞炮，就在他搜尋其它的瞬間，他左手里那個¨紅蠟燭¨炸響了……
臘月二十五大集，尹記雜貨鋪里更是忙的不可開交。孫文源在柜臺內(nèi)聽到外面的議論聲說：¨剛才在鞭炮市上，有個十二三歲小孩搶落頭炸壞了左手，剛慘剛慘的！¨¨聽說那個孩子是孫家小埠的。¨孫文源聽到這兒，立即跑出柜臺擠到那幾個議論者的跟前，問道：¨大叔，請您說說那個炸手的小孩叫啥？¨那人搖了搖頭說：¨只知道姓孫，不知道叫什么名?！АТ笫?，請問那個小孩去哪兒治療啦？¨那人就說：¨聽說被人送去慈醫(yī)堂啦?！O文源轉(zhuǎn)身折回柜臺內(nèi)，拉起尹秀娟就向外跑去。
尹秀娟蒙蒙怔怔的被孫文源拉著小跑了五六十步，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就疑惑的問道：¨文源，這是去哪兒？¨¨啊噢，去慈醫(yī)堂怎么走？¨他這會兒才想起拉她來是為了給他帶路，反問道?！Ц襾?！¨她反過手來拉著他向慈醫(yī)堂奔去。
高家慈醫(yī)堂急診室內(nèi)，孫首禮用右手緊緊攥著血肉模糊的左手，那個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高鼻子的白大褂洋大夫，跟他打著手勢，唧哩哇啦地還夾雜些憋腳的中國話跟他說了一通，那意思是要他把手伸過來消毒治療，可他木頭人似的不為所動，右手還是緊攥著左手不放。
孫相春和孫相田也是在鞭炮市上搶落頭，見孫首禮被炸受傷，他倆沒加思索的就把孫首禮送來慈醫(yī)堂。這會兒，他倆見孫首禮執(zhí)拗著聽不進(jìn)大夫的話，也是瞪著眼干著急。他倆和孫首禮是同學(xué)，知道孫首禮之所以這樣，是擔(dān)心沒錢交治療費，而他倆也是身無分文、束手無策。孫首禮直起腰，露出要走的意思；孫相春想：即便這么干耗著，倒不如回村里找膏藥老五給看看。于是，孫相春用胳膊肘搗了搗孫相田，而孫相田沒領(lǐng)會，嘴里嘟囔著：¨這要是文源哥在就好啊噢，他這些天也不知去哪兒了？¨還真應(yīng)了那句三國老話：說曹操曹操到！孫相田剛嘟囔完，睜大了眼朝門外看去，果然是孫文源已來至面前，還有漂亮的準(zhǔn)嫂子，倆人還手拉手哩！孫相田得意于本人的神機(jī)妙想，手舞足蹈的把孫首禮受傷后來慈醫(yī)堂就治的大體狀況，跟孫文源一五一十地說了，然后各人都把目光投向?qū)O文源?！У泌s緊治，不然時間長了會發(fā)炎，大夫哪里去啦？¨沒等孫文源說完，尹秀娟過去輕柔的拿開孫首禮的雙手，仔仔細(xì)細(xì)的把那只血肉模糊的、也分不清手指、手掌的左手看了看，頓時，晶瑩的淚珠含在那雙美麗的杏仁眼里，那至真至純的大慈大愛天性暴露無遺……孫首禮感動于那無言的慈愛，只有順從的聽由尹秀娟的安排。
洋大夫和慈醫(yī)堂高掌柜前后腳的過來，孫文源迎上去給每人行了鞠躬禮，而后哀求道：¨兩位大夫大爺，請盡快給我同學(xué)療傷，所有花費全由我出?！а蟠蠓蚵柭柤绱舐曊f：¨這、不是錢的事，這孩子想、多了，我、要給他、治，他、就是不讓?！Ц哒乒襁^來滿臉慈祥的說：¨這孩子重義氣，占便宜的事堅決不干，他以為只要給他療傷就一定要給錢，而他沒錢就不要療傷。幸虧你們來的及時，你這孩子我不認(rèn)得，可秀娟這閨女我熟悉?！Ц哒乒裾f著又轉(zhuǎn)身招呼洋大夫說：¨查理德大夫，快些給孩子治傷吧，別再耽擱了?！Ы胁槔淼碌难蟠蠓蛞炎龊昧藴?zhǔn)備，他用消毒液把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清洗干凈，然后認(rèn)真的檢查了幾遍，搖了搖頭看著孫首禮說：¨這、四根手指、要、截去，你、同意嗎？¨
孫首禮在¨紅蠟燭¨爆炸的瞬間，除了劇烈的疼痛外，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那四根手指就像沒了一樣，只有大拇指還聽使喚；他看了看清除了爛皮爛肉后只剩下骨頭節(jié)的四根手指，轉(zhuǎn)過臉跟洋大夫點了點頭。洋大夫趕緊說：¨這、就對了！¨……
除夕那天，孫文源和孫相春、孫相田仨人早早的來到孫首禮家，貼對聯(lián)、送年貨、掛紅燈、備鞭炮，把十足的年味裝扮到這個家的角角落落，尤其那兩幅大紅紙的對聯(lián)，在橙色的陽光里，更加紅彤彤的鮮艷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