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村落（4）

　　主編說，艙外探測一直在進(jìn)行。探測隊成年累月地探測，并每年公布一次探測結(jié)果，方舟日報一直有記者跟蹤報道此事，畢竟，這也是方舟最重大的新聞之一。剛到方舟日報的時候，萊恩就表示過，希望做艙外探測的隨隊記者，之后又提過幾次，可主編一直沒反應(yīng)。萊恩以為是自己水平不足，能力不夠，這樣的艱巨任務(wù)，哪能輪到自己呢。因為經(jīng)常看，那些報道的畫面他記得清清楚楚，那些記者全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立于艙外，他后面的背景，有時是黃沙，有時是戈壁，有時是在狂風(fēng)大作的夜里，有時是在點點細(xì)雨中，他向全方舟的人類說：“今天是新紀(jì)元13XX年的 X月 X日，經(jīng)檢測，艙外大氣中的氧含量約是艙內(nèi)的25.38%（有時是24.69%，或是差不多的一個數(shù)字），艙外空氣中硫化物的含量仍超標(biāo)，輻射指標(biāo)仍大大超出人體可承受的范圍，除少量植物外，我們沒有在艙外發(fā)現(xiàn)其他生物……”

　　真他媽的一派胡言！

　　主編說，新聞，也是要加工的，新聞的真實，只限于你看到的部分。

　　時至今日，他總算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可是，他不敢相信方舟竟然在這件事上作假。

　　全體方舟人，就這么被蒙在鼓里。

　　還有，清除的事，他們知不知道，他們吃的蛋白質(zhì)塊里面有什么？

　　一想到這里，萊恩就忍不住要嘔吐，這幾乎成了一種生理上的條件反射。

　　萊恩想知道的是，主編知不知道這些，他作為方舟核心高級管理者之一，方舟官方媒體也是唯一媒體的負(fù)責(zé)人，到底知不知道這些。

　　萊恩從石床上起來，披上斗篷，來到窗邊。月光灑進(jìn)來，灑在窗前的桌子上。桌子是用木頭做的，桌面由幾根木條拼接而成，看得出來，是一種生長得極慢的樹木。萊恩撫摸著那細(xì)密結(jié)實的紋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活著遠(yuǎn)比長得高大更重要。

　　腕上的手環(huán)仍然被緊密包裹著，它已沉寂多日，隔著鉛布，仍能感受到它的冰涼、精密、堅不可摧。它就像是一頭被蒙著眼的獵犬，萊恩相信，手環(huán)的信號是可以遠(yuǎn)程追蹤的，如果將這鉛布拿開，這個小村落，就將瞬間暴露。

　　沙蔓在想什么，這么相信他嗎？他也能理解，武威對他的敵意。

　　自從那天一起看過那巨大的橘色落日后，沙蔓再沒來過，他也再沒出過門。他想他的存在，也許是給她添麻煩了。她與族里其他人的意見出現(xiàn)了分歧也說不定。這樣想著，他便更沒有理由讓她來。

　　不知道，茉莉怎么樣了……她和孩子，都還好嗎，他還記得醫(yī)生給他們的通知，如果沒有算錯，孩子需要被清除的期限，就要到了。

　　而需要被清除的，又何止這一個孩子……想到這里，他便又被一種巨大的悲哀所籠罩，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每當(dāng)此時，心里都會浮上那個念頭：早知如此，還不如再也不醒來的好。

　　他終于把臉從雙手中抬起來。

　　窗外的月亮靜靜地掛在天邊，這以往做夢都看不到的景象，如今卻抬頭可見。

　　記得小時候，只有獲得方舟的最高榮譽一一方舟少年，才可以得到出艙參觀的機會，那是萊恩做夢都盼望卻也只能是夢想的事。而梅李卻曾經(jīng)獲此殊榮。記得那一天，梅李紅光滿面，穿上一身新制服，趾高氣昂地出門去，回來的時候，卻一臉失望，大呼“什么意思都沒有”。

　　她帶回一段手環(huán)錄像，算是對屋中翹首企盼的三個男生的回復(fù)。那段視頻，雖拍攝技術(shù)拙劣，取景也十分隨意，但那是萊恩第一次在新聞鏡頭之外看到黃沙、烈日，遠(yuǎn)方起伏的山巒和毫無遮蔽的天空。那段被其他人視為無聊的數(shù)十分鐘的視頻，萊恩反反復(fù)復(fù)看過很多次?？上В且惶焖麄冊谂撏庵煌Ａ袅藥讉€小時，梅李又只顧著吃發(fā)放的隨隊餐，并沒有拍到太多的東西，也沒有看到美麗的日落，和皎潔的月光。

　　萊恩想，如果梅李也看到了他眼前此刻的景象，會說什么呢，還會覺得沒意思嗎？如果他們也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會怎么樣，會不會像他一樣，內(nèi)里的一切都坍塌殆盡，除了不顧一切地逃離以外別無他法？

　　而且，他心里還有更多的問號，那就是，他記得他也曾經(jīng)進(jìn)入過一條漆黑的隧道。他在那隧道中隨著什么前行（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傳送帶），他想要爬出來，卻不敢，只有看著前方的一點光亮越來越近……這片段的記憶是被那天那個被放入傳輸口的孩子喚起的，被從腦海中最初的那些記憶的深處翻了出來。可這片段太真切了，他幾乎確定，他曾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

　　可是他卻沒有死。

　　也許，不是所有被放進(jìn)傳輸口的孩子都會被剁碎，又也許，他本該被剁碎，可是卻沒有？

　　……

　　窗外的聲音傳進(jìn)來。

　　每到晚上，一些男子就會進(jìn)入女子的房子。他們做那件事。他們仿佛不覺得這有什么，因此毫不遮掩地發(fā)出聲音，甚至，只有發(fā)出聲音才是正常的，オ算是盡了興，于是，這聲音此起彼伏，從門洞大開的土房子中傳出來，在寂靜的夜晚中回響。

　　萊恩在這聲音里坐著，一動不動。他只是在想，這件事在這里被當(dāng)作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在方舟卻極盡復(fù)雜之能事，甚至被當(dāng)做一種權(quán)利，或者說是義務(wù)，只賦予少數(shù)人。

　　而那獲此殊榮的少數(shù)人，他們獲得了快樂了嗎？

　　這件事一般會在午夜前告一段落，午夜時分，男子或回到自己的居所，或就地而眠。自此，村落進(jìn)入了真正的寧靜。

　　漆黑的夜看起來空曠又遼遠(yuǎn)，月光如洗，照亮他窗前的地面，今夜無風(fēng)，干燥稀薄的空氣看起來十分澄澈?？蛇@美景，他卻無福消受，如果不穿上那一身笨重的行頭，他便無法走出這石頭房子。他仿佛從一個方舟，到了另一個方舟。

　　這算什么，他自嘲地笑起來。

　　夜涼如水。

　　他攏住雙肩，感到寒冷刺骨。他想他應(yīng)該上床去，躺在干燥的墊子上，再蓋上被子，可他還想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天邊就會泛白，然后，會被慢慢地染成紅色，然后那紅色會越來越濃，越來越亮，直到橘色的太陽露出了邊。那太陽會越升越高，越來越大，直到射出他再也忍受不了的光芒。

　　門有響動。

　　萊恩坐直身體，看向門口。門外有人，那腳步聲，不是苗，也不是沙蔓。

　　門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那人高大魁梧，對野生人來說，這樣的身形十分少見，是那個強壯男。萊恩知道，他是武威，是野生人族長身邊的人。

　　“呦，優(yōu)選人不睡覺的嗎？”

　　萊恩站起來，“武威，有什么事？”

　　武威環(huán)視屋內(nèi)，他看過種滿葉子的石墻，冒著氣泡的水槽，和鋪著厚墊子的石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出微光，“小日子過得不錯啊。”

　　“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武威走近前來，他的身高只比萊恩矮半個頭，萊恩沒戴面罩，武威看清萊恩的臉，可他的眼神，像是在試圖在從萊恩的臉上尋找什么。武威說：“呵，果然……”

　　“果然什么？”

　　“沒什么……你不過是長著一副好看的皮囊罷了，你這雜種！”

　　萊恩自上而下地盯視他，“你說什么？”

　　武威一把揪住萊恩的衣領(lǐng)，萊恩也一把揪住武威的，兩人僵持。

　　武威感到萊恩手上的力，身體被慢慢提起，他用腳尖點著地，瞪著銅鈴般的眼睛說：“說，你到這里，是干什么來的？”

　　萊恩說：“我沒有義務(wù)要告訴你，但我總感覺你是在針對我，為什么？”

　　武威的腳尖被抬離地面，武威叫道：“我他媽問你，你賴在這里作甚？!”

　　萊恩知道解釋也不會被相信，手上松了カ，說：“不是你想的那樣?！?p>　　武威的手上卻緊了緊，“你，最好給我趕緊滾。”

　　萊恩看著武威，說：“如果我說，我來是為了方舟人，你大概也不會相信?！?p>　　“方舟人？方舟人和我們有什么相干？方舟人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

　　“….…”

　　武威抓住萊恩的衣領(lǐng)向后推去，直將他頂在墻上，說：“你們這群厚顏無恥的騙子，除了滿口道貌岸然的謊言，就只剩下卑劣的心！”

　　萊恩低下眼睛，此時，他竟替方舟人感到無可辯駁。

　　武威用手卡住萊恩的脖子，逼近他，說：“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立馬殺了你！”

　　萊恩抓住武威的手，看了看腕上被纏住的手環(huán)，說：“我若是想怎樣，早就拿開這塊布了?！?p>　　武威說：“你要是還有別的目的，我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告訴你件事，族長的妻子，沙蔓和苗的母親，就是你們方舟人殺的！”

　　武威說這話的時候，手上狠狠地用了力。他隨即轉(zhuǎn)身，離去。萊恩定定地靠墻站著，手垂了下來。

　　天亮的時候，苗進(jìn)來，把食物放在了萊恩的桌上。她的手隨即停住。

　　桌上放著一塊武威身上的皮甲。

　　苗轉(zhuǎn)身出了房間。

　　很快，沙蔓進(jìn)來，看看桌上，又看萊恩。

　　萊恩坐在床邊，兩手撐著床，說：“我問你最后一件事，你告訴我，我就走?！?p>　　沙蔓說：“走？為什么要走？”

　　“我不是你養(yǎng)的熱帶魚。”

　　沙蔓的神色頓了頓，說：“那你要問什么事？”

　　萊恩抬起頭，“關(guān)于，我父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