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收（2）

　　走了一會，萊恩決定還是繼續(xù)完成采訪。他不能讓這優(yōu)選人動輒翻涌的心緒左右自己，于是朝嬰幼兒區(qū)走去。

　　嬰幼兒區(qū)的門口有人攔住了他，他亮出記者證，以及剛才小田開給他的證明，用戴著婚戒的手舉著，附以禮貌的笑容。他被獲準進入。

　　嬰幼兒養(yǎng)育大廳，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建筑，四周有高而長的窗戶，他被要求只能在外面參觀，不能入內，于是他貼近一扇窗戶，朝里望去。

　　在高高的寬敞的空間里，潔白的小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一排，仿佛白色的麥田。每一張小床上，都躺著一個嬰兒，他們大都安安靜靜，像是在睡覺，墻壁上貼著時間表，萊恩瞇著眼看過去，又看了下時間，現(xiàn)在正是睡覺的時間。

　　有一張小床上面伸起了兩只小腳，小腳上穿著兩只小白襪，小白襪一下一下地，抬起放下，隨后，一個嬰兒的頭出現(xiàn)在床邊，他扶著欄桿站了起來。

　　那張床上的指示燈閃爍，隨即有人趕來，將那個在床邊咿咿呀呀的孩子抱走。

　　快兩歲的孩子，可以干很多事了呢，萊恩笑笑。

　　他朦朧地想起，白色的床欄，高高的大廳的天花板，還有細長的光亮的窗子，他抬起小手，在空中抓，隨后，在他上方的那盞燈就亮起來，紅色的，一閃一閃，然后，他就會被抱走。

　　萊恩拍了些照片，離開嬰幼兒大廳，朝新生兒管理局的大門走去。

　　忽見一對夫婦，等在嬰幼兒區(qū)的門口，手里抱著一個孩子。萊恩心下好奇，便放慢了腳步，暗暗地看著。

　　有人向他們走過去，穿著養(yǎng)育人員的制服，萊恩看到他們對話的嘴型，大概是：養(yǎng)育人員問他們，怎么到這來了，不是通知在家里等嗎，夫婦倆露出抱歉的神色，說，我們只是想來看看。

　　“拿來吧，”養(yǎng)育人員說，張開手臂，女人看著那人，抱著孩子不動，男人碰了碰她，女人才不情愿地，把孩子遞給那人。

　　養(yǎng)育人員的動作粗硬，孩子一下子哭了，女人條件反射般地又將孩子抱回來。

　　“拿來呀！”那人喊道，丈夫拉住女人，女人叫道：“他在哭啊！

　　丈夫用力將孩子從女人臂間抱出遞給那人，孩子哇哇地哭起來，女人的聲音帶了哭腔，用力地捶打丈夫，“他在哭啊！”

　　養(yǎng)育人員抱著孩子走進園區(qū)，女人在他身后叫：“他有時候會咳嗽，特別是晚上！”

　　養(yǎng)育人員抱著孩子回過頭，對女人說：“藥吃了嗎？”

　　女人點頭，說：“吃了，一天三次，還有些在他身上！”

　　“沒有問你咳嗽藥?！?p>　　“啊，那個，吃了。”女人的眼淚流下來，丈夫摟住妻子。

　　萊恩仿佛看到，在那個明亮的一天，父母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動，他們湊近前來，叫著，萊恩，萊恩，然后，他們起身，消失，他眼前的景物移動，父母的聲音越來越遠，萊恩，萊恩……

　　萊恩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抱孩子的人而去。

　　他跟著那人穿過長長的走廊，一直向園區(qū)的深處走去。

　　長廊向后移動著，高高的窗子上透進來光線，一扇一扇地，向后移動，他被抱著，聞到陌生的氣息。

　　久遠記憶中的那些片段，在腦海中閃回。

　　來到一幢建筑前，那人用手環(huán)刷開門禁，抱著孩子進去，萊恩用手擋住快合上的門，跟了進去。

　　門咔啦一聲合上，消毒藥劑的味道撲鼻而來，滿眼都是白色。萊恩屏住呼吸，讓自己的腳步悄無聲息，前方人手中的孩子看到他，眼睛圓圓的，小嘴巴張了張。

　　抱孩子的人停了下來，向后看了看，萊恩趕緊躲進轉角。

　　那人走進一間玻璃墻的房間，里面的燈光亮如白晝，幾個穿著無菌醫(yī)療制服的人在里面。

　　那人把孩子放下就離開了，如同在傳送一件貨物，萊恩靠著墻，看著他走遠。

　　透過玻璃墻，萊恩看到孩子被放在一個臺子上，幾個人圍過來，迅速地脫光了孩子的衣服。

　　十分亮的燈光，高高的穿著醫(yī)療制服的大人，大手，扯開他的衣服，冰涼的臺面，他大哭起來。

　　他被按住，有更亮的燈光亮起，逼近他的臉，他本能地閉眼，然而眼睛被扒開，金屬器械的聲音，冰涼的觸及他的身體，針，刺痛，他拼了命地嚎哭，無能為力地掙扎……

　　幾個人圍住孩子轉了半天，終于，他們將上面的無影燈關閉，移開，躺在臺面上的孩子已經(jīng)沒了カ氣。

　　“怎么樣？”一個說。

　　“嗯……”另一個看著屏幕，像是在考慮?！巴庠诒憩F(xiàn)還可以，但是你看看這里。”那人指向屏幕，屏幕上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萊恩定睛看去，卻看不懂。

　　“哎呦，還真有，這么短的一個，都被你給發(fā)現(xiàn)了?！?p>　　“所以孕期篩查時沒有發(fā)現(xiàn)吧?！?p>　　“但體征上沒有問題?！?p>　　“現(xiàn)在沒有顯化，不等于以后，概率是63%。”

　　“會有遺傳性嗎？”

　　“越短的堿基鏈，遺傳性越高，因為越難被打散。”

　　“可惜了，長得很不錯呢?！?p>　　“還有這里，脫發(fā)的概率32%，竇性心律過緩48%。”

　　“那還好啊?！?p>　　“也算是瑕疵，我看了他的毛囊和心臟，不樂觀?！?p>　　“那怎么辦呢？”

　　“沒辦法嘍。”那人開始摘除手套。

　　他們將那個嚇壞了的孩子抱起來，放在一個大號的托盤里，旁邊的傳輸口開啟，他們把托盤放了進去。

　　傳輸口關閉。

　　長長的隧道，他在那個隧道里面移動，全身冰冷，身下托盤冰涼，他想爬出去，四周卻皆是漆黑，只有前方傳來一點亮光……

　　萊恩在走廊里飛奔，他回想著園區(qū)地圖，那個傳輸口，是通往哪里呢……他跳出窗子，攀上房頂，對著房頂?shù)男螤睿谀X中推演傳輸口的走向，終于，他向一個方向跑去。

　　越過一個又一個房頂，他來到了位于園區(qū)角落的一個高大的建筑旁，他發(fā)覺這幢建筑四周皆是圍欄，門ロ有穿著警衛(wèi)制服的人巡邏，手環(huán)發(fā)來提醒：他已經(jīng)進入禁止性區(qū)域，請立即離開。

　　他趴在房頂上，待守衛(wèi)的人走遠，一躍跳進圍欄，跑到建筑旁，順著墻壁攀援上去，好在墻上還有可供搭手搭腳的微微突起。

　　終于，他爬上那高大建筑的房頂，在房頂上搜尋。他用腳踹，用手掰，總算破壞了一塊金屬皮，鉆了進去。腕上的手環(huán)接連不斷地震動。只要不電死我，他想。

　　他在走廊里跑，尋找到布局圖，只見圖的中心畫著一個大大的圓形，上面寫著“ RECYCLE”，似是這建筑的核心區(qū)。

　　他找到那個空間，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這是一個有兩三層樓高的巨大空間，四周環(huán)繞著可供人行走的金屬平臺。萊恩身處中間位置的平臺上，離地面有五六米高。

　　空間中間是一個巨大的金屬裝置，一端有兩個口，像是出口和入口，有兩條傳送帶與出入口相連，一出一入，正在運轉。在空間四周的墻壁上有一些孔洞，每個孔洞下面都有傳送帶運轉，在半空中架起、交匯，最終都和巨大金屬裝置的出入口相連。

　　空間內無人，好像一切都是自動運轉的。

　　忽然，萊恩聽到哭聲，隨即，他看到那個嬰兒，正從墻壁上的一個洞口被傳送進來。他光著身子坐在那托盤上，茫然四顧，哇哇大哭，他看到萊恩，向萊恩伸出手臂，可隨即，他被傳送到了另一條傳送帶上，改變了運行方向，他無助地隨著傳送帶移動，轉過身子，看向萊恩。

　　萊恩看到他被傳到了那個通向金屬裝置入口的主傳送帶上，隨即，入口里的燈亮了，紅色的，里面的機械開始運轉，轟鳴聲和機械的碰撞聲傳來。

　　萊恩俯下身，向那入口內看去，那竟是，一上一下錯落的利刃。

　　萊恩抓住金屬臺上的欄桿，翻出去，可金屬臺距離地面太高。萊恩攀住金屬臺，對那孩子喊：“爬出來，快爬出來！”

　　那孩子滿臉淚痕，呆呆地看著他。

　　“快啊，快爬出來！”

　　傳送帶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動，萊恩松了手，直落下來，顧不得險些跌折的腳腕，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可是孩子已經(jīng)被傳送進了巨大金屬裝置的入口，他身后的片狀切刀正在此起彼伏地落下。

　　“不要！——”

　　入口上方的小門落下，萊恩只聽到機械運轉碰撞的聲音，以及，隱約夾雜在其中的，一聲嬌嫩的哭喊。

　　片刻之后，小門打開，機械已停止運轉，傳送帶靜靜地向內運行著，一切已毫無痕跡。

　　萊恩呆呆地看著，忽聽砰的一聲，又有什么從墻上的傳輸口落了下來，那也是一個托盤，落在了一條傳送帶上。那個托盤在頭頂縱橫交錯的傳送帶上傳送，慢慢地經(jīng)過萊恩的眼前，那是血淋淋的一團東西，一動不動，萊恩不由捂住了嘴，那竟赫然是一個，已經(jīng)成型的嬰兒。

　　機械運轉，切刀再一次此起彼伏地落下，入口的小門關上，只露出一線猩紅。

　　萊恩蹲下身，從小門與傳送帶之間的縫隙看進去，只見片刀錯落間，鮮血飛濺。

　　他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忽然，金屬裝置的出口的小門開了，傳送帶運轉起來，萊恩回過身，強忍著胃中的翻涌看過去，只見傳送帶上擺著一個個塊狀的東西，從出口里出來，仿佛還冒著熱氣。

　　從那味道萊恩也辨認得出，那是，他從小吃到大的，蛋白質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