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艙（2）

　　萊恩此生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天空如無邊的巨幕一樣地籠罩下來，那茫遠(yuǎn)和深邃無可描述，繁星如細(xì)密的沙，撒進(jìn)幽深的海，深深淺淺，各自璀璨。萊恩看得雙眼發(fā)痛，心中更發(fā)痛。

　　“喂！”那長發(fā)的女子需要不時(shí)地回頭叫他，才能使他跟上。

　　萊恩回頭望去，方舟已經(jīng)看不見，不由問：“我們這是要去哪？”

　　“走了便知?！?p>　　萊恩看了一眼手環(huán)，它依然靜默著，這說明，它并沒有在識別他的行蹤，這也意味著，它無法給他提供位置信息了。

　　見萊恩踟躕，女孩說：“敢繼續(xù)走嗎？”

　　“有什么不敢？”萊恩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女子的機(jī)械靴踩在地上發(fā)出咔咔的聲音，她此時(shí)并沒有使用機(jī)械靴的動力，可萊恩覺得，即使是她的正常步速，他也很難跟得上。呼吸一直很不舒服，每口氣只能喘到一半，面罩里的橡膠味愈加難以忍受，身上蓋著的鉛絲斗篷像個鐵皮牢籠一樣沉重，這一切都讓他舉步維艱。

　　伴隨著疲憊而來的，是恐懼和猶疑。不知是否曾經(jīng)有人穿著這樣粗陋不堪的裝備走到艙外的，還跟著這樣一個奇異的女人，而他竟沒有多想，就這么跟她跳了出來……

　　“等，等一下，”萊恩說，聲音被面罩阻隔，幾乎聽不見。

　　而女子卻像貓一樣地回過頭來，“怎么了？”

　　“我，我，”萊恩用兩手扶住膝蓋，喘息道：“我……走不動了?！彼f的是實(shí)話，雖然這十分傷害他作為優(yōu)選人的自尊。

　　“好吧，”女子卻沒表現(xiàn)出任何意外和揶揄的意思，“那我們休息一會兒?！?p>　　兩人在一個小土包旁坐了下來，萊恩感到倦意襲滿全身，向后仰靠過去。

　　“你怎么樣？”女子湊近來看他，萊恩眨了眨眼睛表示還可以，他只覺連點(diǎn)頭都困難。

　　“你的耗氧量太大了。休息一會，保持呼吸。”她說。

　　萊恩看著漫天繁星，它們沉默地閃耀著，只覺怎么都看不夠，時(shí)間仿佛靜止了。

　　然而理智又提醒他：不知道茉莉怎么樣了，現(xiàn)在已是深夜了吧，如果她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該怎么辦呢……萊恩習(xí)慣性地抬手想看時(shí)間，又無力地放下，感覺思維越來越鈍。

　　“喂，別睡。”女子的聲音傳來。

　　萊恩如同從深海中浮上來，勉強(qiáng)睜開眼睛，感覺到女子在搖他，“別睡，萊恩，別睡！”

　　“為什么？”萊恩含含糊糊地說。

　　“我們沒有那么多的時(shí)間?！?p>　　“為什么……”萊恩的腦子已經(jīng)不轉(zhuǎn)，眼睛又要閉上。

　　“呼吸，萊恩，對我說話，保持意識！”

　　“那么好……”萊恩喘著氣，勉強(qiáng)攪動一團(tuán)果凍一樣的思維，說：“我問你，你為什么……什么都不用戴？”要不是狀態(tài)不佳，他早有一萬個問號在等著她。

　　“因?yàn)槲液湍悴煌?。?p>　　“怎么不同？”

　　“因?yàn)槲沂侨祟悺！?p>　　萊恩眨眨眼，用混沌的思維反應(yīng)了一下，你是人類，那我是什么？不由笑問：“你是人類？”

　　“是啊?！迸愚D(zhuǎn)過頭，看著他，目光平靜又理所當(dāng)然。

　　萊恩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說：說出來怕打擊你，像你這樣的矮小身高，是方舟早就淘汰了的，即便，你的身體素質(zhì)還不錯，視聽覺也算敏銳；你的臉也很奇怪，說實(shí)話，像你這樣的五官組合，我還沒有見過，很難判斷出你的人種歸屬；還有，你大概青春期時(shí)的營養(yǎng)沒有跟上，因此存在一定的發(fā)育遲滯，看起來就像個未發(fā)育完全的孩童；還有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竟可以像史前的夜行動物般發(fā)出光來，這又是哪門子的奇怪變異??！——你還說你是人類？

　　“知道說了你也不會明白?！迸尤缤x到了萊恩的想法，表情漠然地轉(zhuǎn)過臉去。

　　萊恩坐著，面罩里氣流的聲音呼呼地響著，他現(xiàn)在沒有精力去捋順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或者，他現(xiàn)在正處于夢境中也說不定……

　　忽然手臂上傳來刺痛。萊恩睜開眼睛，只見女子正將一只注射器扎進(jìn)他的手臂，一股不明液體被推進(jìn)身體。

　　“你干什么？”

　　“腎上腺素，得趕快走?！?p>　　“什么，你給我注射腎上腺素？”萊恩叫道。

　　“快走?！?p>　　萊恩感到體力精力迅速地恢復(fù)，爬起來，跟上女子朝前走去。

　　漸漸清晰的知覺使他感覺到明顯的寒意，那寒冷深入骨髓，萊恩不由得渾身打戰(zhàn)。說實(shí)話，他從小還沒怎么經(jīng)歷過超過十?dāng)z氏度的溫差，而艙外夜晚的溫度據(jù)說是接近零度……

　　萊恩攏著雙肩，雙唇發(fā)抖，“我說，干嘛，那么急呀，現(xiàn)在，這么冷，我們生點(diǎn)火，取取暖，不，好么？”他忽然被自己這個想法搞得很興奮：“天啊，對啊，我們可以生點(diǎn)火??！”

　　女子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請問，你到哪去找可燃物？”

　　“額……”萊恩扎著手，茫然四顧。

　　“那，我們可以等太陽出來再走呀，對吧，太陽，溫暖的陽光！”

　　“除非你想變成瞎子。”

　　“……”

　　“快走吧，走起來就不冷了?！?p>　　萊恩只好硬著頭皮跟上，“那，你不冷嗎？”

　　“還好?！?p>　　一陣風(fēng)吹來，帶起一陣塵土，劈里啪啦地打過來，“天哪！”萊恩抱頭蹲下。

　　女子站下，轉(zhuǎn)過身，看著躲在自己身后的萊恩。

　　萊恩站起來，“對不起，我還沒見過……這么多土?！?p>　　也許是為了防止萊恩再次睡著，女子開始說話：“現(xiàn)在的大氣，比以前稀薄得多，因?yàn)橹脖槐黄茐?，空氣中的氧含量很低，臭氧層幾乎消失，地球失去了保溫功能，現(xiàn)在艙外早晚的溫差很大，夜晚很冷，白天很熱，紫外線也很強(qiáng)，白天并不好受的?！?p>　　“你說的以前，是指史前嗎？”

　　“嗯，你們所謂的新紀(jì)元之前?！?p>　　“好吧，不過，有一個好處?！比R恩說。

　　“什么好處？”

　　“天空比以前更漂亮了啊。”萊恩指了指天上，那仿若在深海中發(fā)著光的，細(xì)細(xì)密密的星河。

　　女子向上看了一眼，彎了彎嘴角，說：“我也很喜歡。”

　　萊恩捕捉到了那個笑容，她笑的時(shí)候，也有點(diǎn)像小孩子。

　　她說：“其實(shí)，我倒不覺得這環(huán)境有什么，因?yàn)樯鷣砭褪侨绱?，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的?！?p>　　萊恩說：“你叫什么？”

　　“沙蔓?！?p>　　“哪個沙，哪個蔓？”

　　“沙漠的沙，蔓草的蔓。”

　　她的東語一直語調(diào)奇怪，但好在，文字是相通的。

　　“哦……”萊恩低了頭，笑了笑。

　　“怎么？”女子仿佛察覺到他面罩之后表情的變化。

　　萊恩笑了笑，說：“我見過你?！?p>　　“是嗎？”

　　萊恩于是說出那段他已經(jīng)滾瓜爛熟的記憶，“新紀(jì)元1305年3月1日的晚上九點(diǎn)左右，你是不是到過我家附近？”

　　女子低著頭，說：“這么肯定？”

　　“是不是？”

　　“大概有吧。”

　　“大概？”

　　“記不清了?！?p>　　“好吧……”

　　“可是，你怎么會記得這么清楚？”

　　“額……那天……那天剛好是檢測日嘛，你知道，一年一度的出艙檢測日……”

　　月光給眼前的大地披上了一層銀色，地上映出兩個人淡淡的影子，一個高大笨重，一個小巧輕盈。萊恩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身處何地，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久，他只是這樣地跟著她——那個一直以來縈繞在心中的身影——走著。

　　除了一個名字之外，他對她一無所知，她甚至與他想象得完全不同，他再一次地疑心，這也許是在夢里，因?yàn)橹挥性趬衾?，才會一切都不合邏輯，卻又這么自然地發(fā)生著。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有幾個小時(shí)，總之天邊漸漸由濃黑變成淡墨，又變成青色。腎上腺素的作用也越來越弱，萊恩再一次地感到疲憊，和寒冷。

　　當(dāng)萊恩的步子越來越慢，以至于走幾步就要歇一歇時(shí)，沙蔓說：“好吧，我?guī)?。?p>　　沙蔓將萊恩的一只手臂拉過自己的肩頭，另一只手摟住萊恩的腰，啟動機(jī)械靴，飛了起來。

　　“我說……”萊恩有氣無力地說，“你怎么早不用這招？”

　　“燃料很寶貴?！鄙陈院喴赓W地答。

　　天色越來越亮，在極近的距離里，萊恩看著沙蔓被吹起的發(fā)，耳廓和脖子，她濃密的睫毛下被晨光照亮的眼睛。如果是在方舟，他絕不好這樣地去看一個異性，好在，他戴著護(hù)目鏡和面罩。那光亮照亮他們，他看到她鼻梁臉頰上的點(diǎn)點(diǎn)斑點(diǎn)，以及，她的發(fā)是棕褐色的。

　　在天邊泛起了紅色的朝霞時(shí)，萊恩看到前方的大地上，有幾縷煙升起，沙蔓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