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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好丈夫

051 宋地江潮

宋朝好丈夫 鄒鄒 7469 2015-02-09 12:00:57

    佛鐘聲在海面上余音渺渺。

  從唐坊的中坊大街上空,一直飄到了五里外的波濤中。

  海面平闊,足以傳音。

  大宋船隊正中,是一字兒擺開的五條福建海船。海船甲板上,因為鋪上了相連的木板,便連成了一個十分寬闊的水榭歌臺。

  彎月高懸,在深藍(lán)海面染上一層薄金,銀亮的十二條河道奔涌入大海。

  樓云換了衣裳,卸了半臂鎧甲,倚在二樓窗前。

  他挑眼看到,唐坊西面最靠近太宰府方向的一張水門也吊了起來,水門里,可以看到幾條駛出的船影。

  應(yīng)該是屬于扶桑商人的三條大板船,裝飾一新,從西二水門駛了出去。

  而他安排的二十名樓府精悍家將,已經(jīng)傳信回來:

  他們在半個時辰前順利潛入唐坊。

  在此之前,為了參加國宴,特意回岸準(zhǔn)備的式部丞和藏人將招來了西坊的扶桑船只。

  在他們坐船回太宰府的時候,樓大就按他的命令,安排了二十名家將潛入其中。

  如此,他們便在不驚動唐坊,也不驚動扶桑太宰府的情況下,登岸扶桑。

  扶桑大板船上裝飾一新,船艙兩側(cè)鋪著倭錦,錦上織著華麗的《源氏物語》宮廷故事圖。

  船頭青簾后,隱約可見的是西坊中美貌的扶桑游女。

  她們違例穿著華貴清服的白色十二更(唐)衣,在簾下露出了層層疊疊的更衣衣擺。

  青綠、嫣紅、煙紫、橙黃,如春日盛開庭院中的姹紫嫣紅。

  她們的長發(fā)如清泉流綻,隨著她們在簾后的陣陣撥弦,扶桑宮樂曲調(diào)綿長。

  年少襲官,年不過十五歲的式部丞也立在船頭,應(yīng)拍節(jié)跳起了這一曲《青海波》。

  他的折烏帽子上斜插著一支桃花爛漫,仿似還在是平安京城中第一次蒙恩上殿,晉見國主的時節(jié)。

  在滿眼的繁花春日,他身為平氏族人,有幸登上國主理政的清涼殿前。

  他隨著古樂踏步,手執(zhí)折扇子翩翩起舞。

  他身為平氏子弟,為的是能在小國主面前一展才華,為君上掃去來日春風(fēng)花落,宮中寂寞的愁思。

  仿佛這扶桑的平家天下,還是一片歌舞升平。

  倭船從密立的暗礁之間駛出,遠(yuǎn)出五里之外,迎接大宋國使。

  樓云一身緋色官袍,系著雪羅披風(fēng),站在二樓。

  他遠(yuǎn)望著四面散布的唐坊船只,一千五百條漁船間暗藏著八卦臨戰(zhàn)軍陣圖。

  倭船從軍陣圖中駛過,曲聲四溢。

  停槳的秀美漁娘抱膝坐在船頭,好奇地傾聽曲聲。鄰船的少年兒郎三五搭伴的,殷勤地?fù)u船靠近。

  他們想要和她們共賞舞蹈,和她們一起觀看那月光倭船里,春日海波的輕影。

  他不禁也微笑了起來。

  他椅欄傾身,喚著最為寵愛的官伎行首林竊娘,笑道:

  “竊娘,再賞一曲蕭聲,與我在秋潮中佐酒罷?!?p>  寬大甲板上,已經(jīng)鋪上了深紅色的地衣。

  十六位官伎素衣同坐,各抱琵琶、箜篌等般般樂器。

  因為拍大鼓的樂伎任翩翩在三天前的臺風(fēng)中生了病,她現(xiàn)在只能蒼白著臉,坐在姐妹之間,勉強(qiáng)支撐。

  她已經(jīng)無法與她們同奏大曲。

  憂心的她們仔細(xì)聆聽著扶桑曲樂,謹(jǐn)慎判斷著這外蕃曲樂技藝如何。

  她們細(xì)細(xì)推斷著,缺了翩翩的大鼓,會不會讓大宋國使的樂宴失色?

  此時聽得樓云笑聲,正凝眼觀賞《青海波》的一雙雙妙目,同時轉(zhuǎn)頭看向了聲音的來處。

  彎月的金暉落在了年輕國使那雪綢制的長披上,照出他俊美飄逸的容顏,他嘴角那一抹微笑,如同月光傾泄。

  林竊娘心中一定,知道他不欲讓扶桑使者專美于前,自然撫蕭在手,悄笑啟音。

  海浪聲中便有蕭聲幽咽,聽得到一曲宋地傳來的《望江潮》……

  微云撫月,潮聲漫漫。

  黃七郎已經(jīng)離開,踏著這曲聲,趕赴那月光下的管弦國宴,她也沒有上車,牽著小蕊娘一步一步慢慢走在中坊大街上,

  “大娘子,陳……陳公子會進(jìn)坊來求親嗎?”

  小蕊娘偷偷地看著她,小聲地詢問著。

  她當(dāng)然也知道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有私信往來的事。

  她也能猜測著,大娘子和文昌公子,通過泉南書院在陳家求親前,可能已經(jīng)結(jié)識的事。

  “時候到了,他就會了?!?p>  聽得那海面?zhèn)鱽淼目占攀捖?,季青辰不禁停語,微微閉目。

  那蕭聲揚(yáng)起,把她帶到了萬里之外。

  她隨著那曲聲中的水波蕩響,看到了西湖水畔的大宋臨安城。

  曲聲牽著她,悠悠蕩蕩飄上了城中的最高處,悄步踏上了錢塘江畔的觀潮樓。

  她從樓上遠(yuǎn)望江潮,只看得到那一線橫亙天際的銀色潮線。

  漸漸的,蕭聲轉(zhuǎn)亮,潮水轉(zhuǎn)急,

  銀潮相邀,她仿佛一腳走出,便站立潮頭。

  涌動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向高處而去,夜風(fēng)撫動著她的衣袂輕揚(yáng),飛向天空中的玉盤圓月。

  月光入眼,她幾乎以為只要輕輕一伸手,就能攀折到月宮中斑駁的桂樹。

  潮水終于涌到了樓前的江岸。

  潮濤拍岸,月欄傾倒。

  曲聲中,她步步踏浪,懷抱月枝從桂宮而回。

  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撞擊著岸邊的石堤,將她送回樓閣之上。偶爾回頭,便看到江面翻起的波濤。

  起伏的波影就像是持蕭人在蕭管上翻飛的十指,翹起又落下,輕揚(yáng)又?jǐn)嗾?,此起彼伏,纏綿不盡……

  天空中,俯首望潮的明月,也是如此這般彎而又圓,圓而又缺。

  人世起伏,恰如潮生。

  ……

  扶桑國式部丞已經(jīng)入席。

  樓云端坐在國宴主位上,舉起一盞桂花清酒,向他微笑勸飲。

  蕭聲幽幽,便聽得到海面漁娘們的聲聲驚嘆,纏繞進(jìn)了層層海浪聲中……

  海天同嘆。

  好一曲宋地傳來的《望江潮》……

  ……

  余音悠悠,季青辰的腳步便也停在了街心。

  陳文昌求親或是不求親,本來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這門親事,在于陳家到底想不想?yún)⑴c進(jìn)樓云與韓參政府的爭斗。

  在于,陳文昌身為次子,究竟有幾分心意愿意用婚姻扶持?jǐn)÷涞募覙I(yè)。

  也許,還在于他心中的妻室,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女子?

  同樣,對她而言,她是不是愿意嫁回大宋,是不是愿意重新在一個陌生之地開始新的生活,本不是需要太過考慮的事情。

  不過是重來一次。

  經(jīng)過了王世強(qiáng)悔婚之事,她現(xiàn)在所在意的,自然是要在親眼見過陳文昌,與他相識后,再慢慢地在流淌的時光中看清楚:

  和他結(jié)為夫妻,是否是她真正的心愿?

  月光中,她微微閉眼。

  她回憶著在駐馬寺里的三年,回憶著十二位漸次圓寂的大宋僧人。

  往事里,印象最深的當(dāng)然是空明禪師。

  他親手教她讀經(jīng)寫字,他照顧她衣食住行,他在佛燈下給她講述他懷念中的北地佛山。

  他每天都欣喜于,她在他的教導(dǎo)下,對宋文宋地的日漸熟悉。

  也許因為王世強(qiáng)十分樂于在這些方面給她提供各種訊息,空明對于她與王家的婚事,對于她愿意嫁回大宋,本來是萬分欣慰的。

  他甚至還為了她的婚事,準(zhǔn)備了一份小嫁妝。

  盡管她那手上留不住錢的親弟弟,都沒想到這件事上……

  她從沒有忘記,他在寺中給予她的時時庇護(hù),讓她能勇于面對這一世里最初的變動。

  然而,這一次如果嫁回大宋,嫁到陳家,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再也沒有空明。

  而他,終歸也是埋骨他鄉(xiāng),完成了盡畢生之力光大佛門的宏愿。

  從此之后,她在這一世再也沒有可以得到庇護(hù)的安心之地……

  ……

  牛車牽近,車鈴聲聲,如她的心聲綿綿輕喃。

  她站在車前,讓坊丁給內(nèi)庫的媽媽們傳信。

  讓她們小心關(guān)照老街上的小院門戶,三年來,她第一次入夜未歸。

  只不過,她雖然對海面上的樓國使早有防備,卻也并不知道:

  那潛伏在東坊的小宋商,因為沒得到她突然上駐馬寺的變故,已經(jīng)向季家小院出發(fā)。

  趁著三郎回坊的喧鬧,他很順利地提著那盞小小的煙雨畫燈,來到了她的家門前。

  無人發(fā)現(xiàn)。

  內(nèi)庫媽媽們在小院中點(diǎn)起了燈火,那小宋商以為是她歸家的暖燭,所以他毫不猶豫把指引的暗號掛在了墻邊伸出的桑枝上。

  他悄悄點(diǎn)起了,水墨煙雨的江南畫燈……

  任務(wù)完成,他躲藏了起來。

  只有那淺墨濃妝的畫燈在夜風(fēng)中發(fā)著燈光,引來了坊中潛伏的幢幢暗影。

  他們潛入了老街外的松林里,窺探著季家小院。

  因為南坊大屋的喧鬧,還有季氏貨棧對季辰虎回坊的嚴(yán)陣以待,唐坊里并沒有巡夜的坊丁發(fā)現(xiàn)這些暗影。

  而這些,卻都在樓云的意料之中。

  所以坊中眾人更不知道:

  二十名精悍家將受國使之命,已經(jīng)潛進(jìn)到了季家小院附近,他們看到了那盞煙雨畫燈,看到了緊閉的小院院門……

  季辰虎雖然悍勇無敵,她姐姐卻只是一名弱質(zhì)女流。

  按大人吩咐,在季辰虎回家之前,他們會悄無聲息地潛入季家小院。

  僅是要帶著一名女子回船,拜見國使,可謂是手到擒來。

  ……

  她扶著小蕊娘的手,坐上了上山的牛車。

  車輪未動,車外的說話聲已經(jīng)入耳。

  她揭簾看向了外面,果然看到了被護(hù)車庫丁們攔住的人影。

  她認(rèn)得,站在車前三步處的是王世強(qiáng)的親隨:

  左平。

  她也看到了他手中,讓她眼熟的一封書信。

  月白色的信封透出水波紋的暗底,水波上用淡墨色勾勒出趁風(fēng)的帆影,這樣的封紙是王世強(qiáng)以往最常用的封套。

  尤其是寫情書私信給她時,次次都是如此。

  她在車中看著左平。

  她還記得,往日她和王世強(qiáng)情投意和時,就是這名來自他母家左氏的小廝,到季家小院里替他遞著情詩、情信。

  他時常替他家公子偷約著她,晚飯后到海灘邊踏月漫步……

  那時的左平,也是這般青衫芒鞋,干凈清爽的干練少年。

  在每一次為王世強(qiáng)捎來情詩并各色精致的閨中之物后,他就會在院子那井邊上蹲著,自己打水?dāng)Q帕子抹臉。

  接著,他喝了半盞茶、吃了兩塊點(diǎn)心領(lǐng)了賞,順便再打個小盹。他才能得了她在屋里寫出來的回詩。

  為了迎合王世強(qiáng)喜歡寫情詩的文青習(xí)慣,她只能苦思冥想,每每還要被他嘲笑。

  左平會收好回信,趕在季老二和季老三回家前,笑著離開。

  “去和你家公子說罷,生意上的事我會和黃七哥提的,有什么事大家商量著辦就好了。其余的,也不需要再說了。”

  左平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見她不肯接信,本心是想替王世強(qiáng)解釋幾句的。

  但他更知道,她并不肯聽。

  他只能收了信。

  舉著火把的護(hù)車坊丁們都在三四步之外,車?yán)镏挥幸粋€小蕊娘半揭著車簾,容他和女坊主說話。

  他便用王世強(qiáng)教他的話,低聲道:

  “公子說,三年來,都沒能和大娘子正經(jīng)說說話。韓府里的事多,他也沒能和往年一樣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幫著大娘子理理唐坊內(nèi)務(wù)。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實在為大娘子懸心?!?p>  語氣雖卑,畢竟還是提醒著她:

  開坊這些年年來,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聯(lián)手建坊的情份,僅提他與她私人的情誼: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強(qiáng)就沒有一絲可取之處?

  她不動聲色,只是聽著,左平便暗暗松了口氣,知道沒讓他閉嘴就是大喜。

  “公子說,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蘭姑娘也好,許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里的得力臂助。公子為大娘子設(shè)想,這四位雖然都好,卻都和大娘子同歲。而大娘子向來是居安思危,未雨綢繆的——”

  她聽到這里,并不意外。

  她發(fā)現(xiàn)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后再發(fā)現(xiàn)北宋滅亡已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從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擔(dān)心起蒙古南下,大宋滅亡。

  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王世強(qiáng)這樣的宋商居然還有北伐的志氣,她對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國弱兵疲,根本無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貿(mào)易要依靠南宋的繁榮,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進(jìn)坊,唐坊內(nèi)的形勢就很簡單:

  只要不出大差錯,南北坊互相牽制的情況下,季辰龍和季辰虎很難與她爭奪坊主之位。

  假以時日,她這坊主只會越坐越久。就算有時候需要把位置讓出來,她也有足夠的能力選擇對她有利的候選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許淑卿。

  季辰虎喜歡用蠻力解決問題,他做坊主對唐坊這樣的中轉(zhuǎn)港商埠有害無利。而季辰龍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擔(dān)心在唐坊無立足之地了。

  他曾經(jīng)向她提議,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里建季氏祠堂。

  她還沒有開口拒絕,季辰虎就已經(jīng)是暴跳如雷。

  因為季氏祠堂里,季氏長房是季辰龍一家。

  二郎才是長房嫡子。

  也許二郎只是仰慕大宋的文化,但她只會選擇對唐坊有利同時也對她有利的東西。

  去年她主持新建的季氏祠堂,完全是為了讓三郎行成年禮。免得他嚷著要改姓。祠堂的規(guī)制并沒有按宋制,里面并列了季家父母的牌位和父母兩家的親戚。

  從而也就沒有什么長房和二房的區(qū)別。

  這也是季辰龍?zhí)嶙h的,她當(dāng)然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聽說福建移民到臺灣島上開荒時,因為要和南洋番民、港口山民們接觸等種種原因,所以在家中經(jīng)常是供奉夫妻雙方祖先的牌位。

  唐坊與之又有多少區(qū)別呢?

  季辰龍并沒有足夠的理由再堅持。

  這樣的情況如果保持下去,甚至二十年后的下一任坊主都會由她指定。

  她把季蕊娘養(yǎng)在身邊,并不是沒有原因。

  盡管,她對季蕊娘這十歲孩子的寄望,并不是讓她做坊主。

  “公子說,蕊兒姑娘將來長大,未必不能如大娘子所愿。她將來和李姑娘,許娘子她們不相上下,當(dāng)然也能幫著大娘子來打理唐坊?!?p>  左平并不抬頭去看車簾后的季蕊娘,只是說著。

  小蕊娘聞言卻是吃了一驚。恰在此時,季青辰也瞥了她一眼,似乎沒有打斷左平的意思。

  她向半揭的簾后又躲了躲,耳朵卻豎了起來,想聽聽那王世強(qiáng)怎么說起了她。

  雖然極是討厭那姓王的,在她心底,畢竟歡喜了起來:

  終于有人把她和李三姐姐,許七姐姐相提并論了。

  誰都知道,大娘子在坊里最喜歡的就是李家三個姐妹,還有許七娘子。

  甚至還有人傳說,如果大娘子不是決定嫁到明州城去,而是愿意一直留在唐坊,將來這唐坊坊主之位,說不定會從海蘭姐姐和許姐姐她們之中選一個出來。

  里老會未必就通不過。

  南北兩坊里,也不見得人人都反對。

  大娘子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但她小蕊娘又算什么?

  她苦著小臉,悄悄地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娘子。

  她正側(cè)著臉龐和左平說話,借著車門幾步外庫丁們的火把金黃,她能看到大娘子漆黑的眼睫,還有泛金的眸。

  她知道,在大娘子心里,她小蕊娘是不可能的和兩個李、許兩位姐姐一樣的。

  她不能和海蘭姐姐一樣:

  海蘭姐姐水性最好,操船最快,采珠最多。甚至海蘭姐姐平常都不愛說話,但只要她一開口,坊里的成年姐姐們都會覺得有道理,愿意聽從。

  坊里上千的姐姐們一起出海,一起去打漁時,只要是她輪值當(dāng)頭領(lǐng),大家收獲總是最好最多,回家也最早。

  她小蕊娘也不像許七姐姐:

  坊里會有人會不喜歡海蘭姐姐,不喜歡季二哥和季三哥,甚至還有不少人心里不喜歡大娘子,只是不敢說。

  但沒有人不喜歡許七姐姐。

  她親眼見過,許七姐姐喜歡唱歌,她也會突然從大娘子屋里翻出一卷佛經(jīng)變文,講一些稀奇的鬼怪評傳。

  這位姐姐在季家小院時,常常嫌一個人唱歌無聊,埋怨大娘子沒空聽她講變文。

  但她只要?dú)鉀_沖在坊里走上一圈,馬上就能邀上幾十個姐姐哥哥們。

  人數(shù)一夠,她轉(zhuǎn)頭就去季氏貨棧和李先生商量,說她要和宋人一樣,組一個講唱社團(tuán)。

  李先生要是搖頭,她就吵起來。

  東坊里的宋商不是都喜歡起會社?不是都說這就是宋人風(fēng)俗?

  不提別人,東坊不是有七八個小宋商起了一個抄書會?

  他們淡季沒事時抄書互借。大娘子為了能白看幾本走私不來的漢書,在淡季無聊的時候

  也參加了他們的抄書會。

  坊規(guī)沒有禁止組會社,她許淑卿憑什么不能開個頭?

  她就想和坊里兄弟姐妹們起個團(tuán)社、團(tuán)會一起唱唱歌。

  李先生沒辦法,只能請大娘子決定。大娘子因為被許姐姐吵得太煩,就隨口讓她趕緊去組,不要再纏著她。

  結(jié)果,因為她這一開頭,坊里的各種團(tuán)會五花八門全都跳了出來,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最小的團(tuán)會甚至只有一個人。

  而坊里最大的會社就是她的講唱社,足足進(jìn)了三千人,連她小蕊娘也參加了。

  許姐姐本來誰也不認(rèn)識,也不出門去玩。大娘子忙的時候,她就經(jīng)常一個人在季家小院里唱歌。但坊里好多姐姐哥哥們,路過老街時都來找她玩。

  她安排的每一次社團(tuán)活動,經(jīng)常是全坊十分之一的坊民參加,十分之三的坊民親情協(xié)助。

  就算是季三哥和坊里哥哥們,他們一起出去捕漁打劫都沒這么熱鬧。

  東南西北四個坊全都等著觀賞。

  就連駐馬寺里的佛典佛祭,和尚們都會請許姐姐的講唱社去表演。

  ——這樣兩位出色的姐姐,她怎么能和她們相比?

  她有自知之明。

  她操船不快不慢,采珠不多不少,坊學(xué)的成績不高不低。

  她在家里說話時,就連爹爹媽媽都沒空聽,更不要說在坊里了。還有,她最羨慕地就是許七姐姐,許七姐姐一個人呆著,也能和自己玩得開開心心。

  她和大娘子兩個人一起玩,她照舊很高興。

  等大娘子沒空陪她時,她想找人玩的時候,永遠(yuǎn)都人愿意陪著她。

  許七姐姐絕不會和她小蕊娘一樣,會害怕沒人和她說話,沒人和她玩。

  而且,她太小了,再過三個月,她才能滿十歲……

  那兩位姐姐,都已經(jīng)訂親了。

  “公子說,他在大娘子面前是萬死的罪。但畢竟還是有一點(diǎn),以往是從不叫大娘子傷心的。他自問,這些年來唐坊里的事除了大娘子開口,他是從不多說一句的——但外人卻未必如此。”

  季青辰一挑眉,知道王世強(qiáng)說的是:

  樓云剛到東海就要扶季辰虎上位,和他王世強(qiáng)比起來,這位國使大人才是不得不防。

  “回去和你家公子說吧。我只盼著,他以后對我唐坊的事,也能和以前一樣不多問一句。這樣,也就算我和他沒有白結(jié)識這一場?!?p>  左平聽著,覺得她的語氣平緩,并沒有多少深怨的樣子,不由得暗暗歡喜。

  他剛才也只是說句客氣句,大娘子回的也是客氣話。

  開坊后,公子手里拿著最要害的幾十個碼頭倉庫,只要是坊中大事,她都會主動找他商量。

  他犯得著去多說一句?

  但現(xiàn)在,左平只盼著能在她面多說幾句,他才能替公子開口相約:

  最好能和以往一樣,約個晚飯后的時間,讓公子在坊外的海灘上與她見上一面,兩人能平心靜氣地把以后的事情說上一說:

  比如陳文昌退回畫像的事,

  比如江浙海商打算向陳家提親的事,

  比如樓云此人在泉州收受蕃商贈送的夷女美人,還曾經(jīng)被言官彈劾,所以萬萬不可相信。

  更重要的是,扶桑內(nèi)亂后,唐坊的打算是什么?

  因為這些年的金砂供奉,韓參政府中,當(dāng)然有她季青辰的名字。

  韓參政當(dāng)然會希望這類供奉能長久地保持下去。

  更何況現(xiàn)在主和派中沒有一位重臣能與韓參政相提并論,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她奪回唐坊產(chǎn)業(yè)出一口怨氣就罷了,難道還真要和福建海商聯(lián)手?

  要是惹惱了韓參政,她此生都無法踏上大宋之地。

  黃綱首是不好意思追問的,公子只要和她見一面,說上幾句,卻能大約地猜測出來。

  公子也想當(dāng)面勸勸她,他自然會為她在韓府中周旋,不至于讓她為難,但如果扶桑太亂,她要遷回坊民,還是遷到他明州去吧……

  去了大宋,不需要擔(dān)心被扶桑人欺負(fù)攻打,她的兩個弟弟季辰龍和季辰虎,未必一定要得這個坊主之位。

  在明州蕃坊里,蕃女們出頭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也很多,也更容易讓官府放心。

  她如果想讓李海蘭或是讓許淑卿續(xù)任坊主,讓她們學(xué)著安排坊民們在本地定居,安排他們以后的田地屋子……

  在明州城,他也可以幫她一把。

  卻又聽她道:

  “從此以后,我與他,也不必再見了。”

  長街寂靜,遠(yuǎn)處海面上傳來的曲聲已經(jīng)消靜,唯有月光靜謐……

  波光蕩漾,漁娘們分食了泥爐里烹煮出來的魚糊雜菜。

  她們輕搖著千條平底漁船,隨波逐浪。

  在水浪聲中,她們不時回首,仰望著五艘相連的甲板上。

  月光下有十六樂伎管弦同奏,佳音佐酒。

  船板上的宴席里,樓云為主,坐在正位。副使秦從云及屬官三位、王世強(qiáng)、陳洪綱首七位左側(cè)做陪。

  右邊的客席橫案后,式部丞和藏人將同為平氏族人,皆是少年英俊。

  他們同時舉杯,向大宋國使勸飲。

  一曲琵琶聲悄,賓主盡笑,式部丞趁醉而起,在美人手中討得玉蕭,啟唇輕吹。

  吹得正是那一曲聽而難忘的《望江潮》。

  他的調(diào)中里難免有音拍錯漏,林竊娘微微一笑,以目示意,樂伎中另有兩位持蕭美人吹起陣陣潮聲,與他相合。

  只聽得三潮疊浪,浪去濤回。

  海面一百余三艘大宋海船上,無數(shù)離家的大宋船丁、水手,也在這曲聲中靠著船弦倚坐。

  同望明月,夢枕江潮。

  外圍唐坊坊丁手中雪亮的鋼叉,仿佛也被蕭聲中的綿綿潮水所染,抹上了錢塘江月下的柔美銀光。

  蕭聲漸漸低去,似有若無,仿如潮退空空。

  席上眾人相視而笑,正有些意猶未盡之感,一縷清亮的魚哨聲便在此時,蜿轉(zhuǎn)而起。

  有海中明蘭,站立在小船船頭。

  她用哨子輕吹起了跳躍的短音,獻(xiàn)曲于國使座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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