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的名字叫“宋虎”,在此之前我們一直叫他“偷狗賊”,不久前知道他是又聾又啞的徐老太的兒子?,F(xiàn)在他有了宋虎這個名字。
我們走到徐老太家的院門口時,正好撞見徐老太端著簸箕往外走。她先是愣了3秒鐘,然后馬上變成了一張笑臉。
“啊~啊~”她騰出一只手來,拉著陌小婷的胳臂,對她“有說有笑”,大概是認出她了吧。畢竟,一只鴨賣了200元這事,要是放在我身上,也不容易忘掉的。
徐老太轉(zhuǎn)身放下簸箕,又過來拉我,把陌小婷和我一起推進了屋里,按在了兩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她自己走開了。
“啊~啊~”徐老太全程都在發(fā)出這種聲音。
我和陌小婷只好面面相覷。
這間屋子大概是客廳,在我老家的農(nóng)村,被稱作堂屋。正方形的、深褐色的大木桌油光锃亮,我們眼下就坐在它旁邊??繅Φ奈恢眠€擺著幾個小的木凳,以及一些背簍、簸箕之類的雜物,里面裝著紅豆黃豆之類的種子。門正對著的墻的左上方掛著一張黑白的人相,只一瞥過去我便移開了視線,連人相里的人是男是女都沒有看清楚。那下面是很高的狹窄桌案,上面擺著座鐘和香爐之類的東西,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雜物。堂屋的左右墻上各有一扇門,紅色的漆已經(jīng)脫落了不少,產(chǎn)生了許多黑色的斑塊。門上的對聯(lián)也褪色了,邊邊角角的地方翹了起來,也破了。對聯(lián)的內(nèi)容則是那種稀松平常的吉祥話,看一眼便忘了。
堂屋之外是院子,院子里跑著雞鴨鵝,還擺著不少花盆。金黃色的菊花開成一大片,另外還有橘紅色的,垂著長長的、絲狀的花瓣,眼下算得上風頭正盛。除了菊花,還有些雞冠花、紫茉莉、蜀葵等,都是農(nóng)村常見的草花?,F(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天了,草花的生命幾乎快走到盡頭了,只剩下零星的花朵,最主要的是種子,滿頭滿身的種子。
徐老太“啊~啊~”著跑進跑出,一會兒工夫,在我們面前的桌子上擺了許多吃的。裝在白瓷盤子里的米花糖大概是她自己做的,里面有花生和芝麻。同樣裝在白盤子里的還有瓜子,也是她自己種的,因為進屋前我瞥到了倒掛著的一捆向日葵的大臉盤子。還有些梨,黃褐色的皮上是深綠色的麻點兒,個頭小小的。
“啊~啊~”徐老太打開了一扇房門,走了進去,在里面對某個人“說話”。
我們都知道里面的這個人是誰,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沒見過他的長相,但已經(jīng)追逐了他太久太久了。接下來會是怎樣的場景?我竟有一點緊張。
房門再次推開時,先走出來的還是徐老太,兩手里捧著果盤,果盤里面高高地站著被五顏六色的紙包著的糖果。這場面一下子勾起了我關(guān)于小時候過年的回憶,記憶中奶奶的身影又與眼前的徐老太重疊在了一起。
“啊~啊~”徐老太把果盤讓在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塞在了陌小婷的手里,又抓了個梨塞在了我的手里。梨皮濕漉漉的,大約已經(jīng)洗過了。
“糟了,我們不該空著手來?!蹦靶℃迷谝慌孕÷暩袊@。
因為知道徐老太又聾又啞,自打進了這院子之后我們就沒再說話。偶爾才像這樣用接近自言自語的音量說一聲。
“啊,你好!你好!”從房間里走出來的男人笑著朝我們伸出手來。這場面,倒讓我想起新聞里不同國家領(lǐng)導人之間的會面。
“你好!”陌小婷站了起來,也朝男人伸出了手。兩只相差極大的手竟然真的握到了一起。松開之后,男人又朝我伸出了手,而我竟然也條件反射一般地完成了這友好的“初次見面”。
“坐!坐!”握完手之后,男人揮手示意我們坐下,他自己也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了。
“你們是租了那邊的樓房吧?在這住了有幾個月了吧?”男人一開口我便知道了,同之前的胖女人一樣,他把我和陌小婷誤認做左小林了。左小林已經(jīng)在那座房子里住了幾個月時間,只是早出晚歸,常常不在家,當然也沒有拜訪過周邊的鄰居們,把我們誤認成她,倒也可能。另外一方面說明,村里來了外人這件事,村民們其實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明人不說暗話,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知道你在捉流浪狗,甚至潛入了流浪狗救助基地?!蹦靶℃玫恼Z調(diào)鏗鏘有力,把我也嚇了一跳,我趕忙朝徐老太瞥了一眼。她正在院子里,重新端起了簸箕,朝院外走去。
將錯就錯地以新鄰居的身份說點客套話,寒暄幾句,夸一夸這院里院外的花花草草,夸一夸老太太做糖、炒瓜子的手藝,說幾句感謝老太太的熱情招待之類的話,不就好了嘛!現(xiàn)在窗戶紙戳破了,這可咋整?我的心里也慌了起來,手向褲子口袋摸過去。
“啊~”男人似乎也被這突然襲擊嚇了一跳。
“為什么要捉狗?你把狗捉去干什么了?”陌小婷語氣堅定、乘勝追擊。
“原來你是……”男人似乎這才認出了陌小婷,曾經(jīng)用蘋果把他從圍墻上砸下來的兇狠女人,縱狗和開車追著他不放的可怕女人——我不禁想到,從男人的角度來看,陌小婷就是這樣陰魂不散的存在。
“說說看吧,為什么要干這種事情?”陌小婷靠向椅子的靠背,雙手握在椅子的扶手上,擺出一副“官老爺”的樣子。
“我……有用……”男人的腰桿軟下去,體積似乎也隨之縮小了。剛剛他進來時,我便注意到他雖然個頭不高,但身體似乎很結(jié)實,袖子下面的手臂、褲管之下的腿肚子似乎都鼓鼓囊囊的,大概挺有肌肉的。他國字臉,長相不好說,就是那種丟到人海里就不好找出來的樣子。和他握手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手心的繭,似乎相當厚實。我有點在意他的左手,因為之前那個穿黃衣服飯胖女人張大姐提到過他缺了手指。只是,握手時,以及之后,他都把左手藏在了身后。
“你說吧,把實話說出來,我們看看能做點什么?!蹦靶℃美^續(xù)施壓,但語氣已經(jīng)沒有方才那么強硬了。
“不要告訴我媽。”男人握緊拳頭,昂起了頭。
“行?!蹦靶℃酶纱嗬涞卮饝?yīng)他。
“我叫宋虎。”男人開始說了。
“我是農(nóng)民,種地的。農(nóng)閑時也到處打零工,建筑工地干過,搬家公司也干過,室內(nèi)裝潢也干過,有什么做什么,不挑活。”他轉(zhuǎn)著眼睛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就好像那些簸箕呀板凳呀能代替他做自我陳述似的,看完他又縮了縮脖子。
“我今年36歲了,還沒討老婆。我文化程度低,只讀了小學。再加上家里窮,人又有殘疾,所以沒人愿意給我當老婆?!彼^續(xù)嘟囔。在他的嘟囔中,我感覺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民政部門的巡查員之類的角色。這個叫宋虎的男人看上去非常強健,不過,好像并不具備與體魄相匹配的膽識。
“沒有老婆,就沒有兒子。我沒有兒子,我媽就沒有孫子。”說到這里,他咧開嘴苦笑了一下,樣子丑極了,像挨了責罵還要向馴獸員討巧賣乖的大猩猩。
“這跟狗有什么關(guān)系呢?”陌小婷轉(zhuǎn)身面朝著宋虎,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托腮緊盯著他。
“就是啊,你不是到處在捉狗嘛?難道是送去給果老,他就能給你變出個兒子?”我也苦笑著,不禁發(fā)揮了一下想象力。
“不是的。”宋虎抬頭看向我,眼神堅定地搖搖頭。
“那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就非得去捉狗不可呢?”陌小婷的語氣較之剛開始時已經(jīng)溫和了很多。
“你們是文化人,看上去就念過好多書的樣子,知道的事情肯定多。我想問問你們,癌癥這病,真的沒法治嗎?”宋虎說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沉重起來了。
“并非所有的癌癥都沒得治,要看長在哪里、擴散了沒有、處在什么階段……”陌小婷似乎沒有產(chǎn)生任何沉重的情緒,就事論事地回答問題。
“跑了三家醫(yī)院,市里的一家確診的,省城里看了兩家,說的都一樣,讓好生安排后事。”說著這些,有著強健體魄的男人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狗肉狗血可以治療癌癥?!蹦靶℃玫恼Z氣軟了下來,剛剛明明還是一副不通人情的樣子?!半y道果老告訴你,供狗給他,他就幫你媽治?。俊蹦靶℃庙樦业乃悸吠茰y。
“這病果老也治不了,而且果老說自己也沒幾天可活了。”宋虎不再抹眼淚,而是瞪大著眼睛看看我,看看陌小婷。
“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么!”陌小婷“啪——”一聲拍在桌子上,堆在高處的梨咕嚕咕嚕滾了下去。
“我不會再去捉狗了,我也知道很對不起它們,但是沒有辦法。準備工作已經(jīng)做好了,不需要再捉狗了?!彼位⒃俣瓤s起了脖子,低著頭對著桌子說。
“哎!簡直不知道該跟你說什么好!愚昧!無知!生病了就去看醫(yī)生!看不好就好吃好喝開開心心度過剩下的每一天,搞什么歪門邪道?狗子餓著肚皮耷拉著耳朵走在街上,好不容易看到個對它有興趣的人,搖著尾巴小跑過去就想討口吃的,結(jié)果說死就死了?狗子招誰惹誰了?”陌小婷把桌子拍得啪啪響,語速飛快地大聲發(fā)飆。不知何時,她人也站起來了,用穿著運動鞋的腳把地也跺得咚咚響。
“唔——”宋虎縮得更小了,他的腦袋低垂著,發(fā)出近乎哭聲的聲音。
“你倒是給我說說,狗怎么就能救命了?!”陌小婷捶桌子跺地還不夠,一步跨到宋虎跟前,兩只手重重地拍向木桌,發(fā)出很響的一聲“咚——”
“不是狗,是烏鴉。烏鴉可以救命?!彼位⑻鹆祟^,他的身子和身下的椅子都向后靠去,他皺著眉頭,咬牙切齒地說。
“烏鴉血……”我想起不久前看的一部叫《僵尸》的電影來,那個電影里的設(shè)定是,用烏鴉血可以養(yǎng)出僵尸。可那不過是電影,而且,養(yǎng)僵尸和救命是兩碼事吧?
陌小婷朝我看了過來,正好與我視線相接。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疑惑。這么說,她大概沒看過那部電影吧?
“還記得第一次來這兒時,有一個有不少烏鴉的空房子嗎?不,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蹦靶℃靡荒槆烂C地問我。
“啊!”我不禁發(fā)出了驚呼。是有那么一座房子,房頂都破洞了。周圍聚集了很多烏鴉,空氣中彌漫著非常不友好的氣味。原來,那兒竟然是狗們的墳場嗎?
“對,是那兒?!彼位⑿÷暣鸬馈?p> “你用狗喂烏鴉?再拿烏鴉養(yǎng)僵尸?”我不禁叫出聲來?
“啥?”陌小婷扭頭看向我,眉頭挑得快從頭頂飛出去了。果然她沒看過那部電影!
“僵尸?你要養(yǎng)僵尸?你要把你媽養(yǎng)成僵尸?”陌小婷到底是陌小婷,還沒搞清楚情況,已經(jīng)先發(fā)制人,右手一把抓住了宋虎的領(lǐng)口。我的手再次條件反射般地伸進了褲子口袋里。
“不不不,不養(yǎng)僵尸,不養(yǎng)僵尸……”宋虎連連解釋。他的手在身側(cè)亂舞亂畫,打翻了果盤,將梨趕去了地上。如果他要反抗,陌小婷顯然不是對手。就算再加上我也未必應(yīng)付得過來。我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
“我媽回來了,求求你快松手,求求你……”宋虎突然這樣求饒起來。我趕忙朝外看去,并不見人影。但是側(cè)耳細聽,確實聽到了腳步踩在砂石上的聲音。
“快松手!”我也朝陌小婷喊。
“大概是這個?!蔽艺f著,把手機轉(zhuǎn)向陌小婷,卻被她一把奪過去了。
屏幕上是關(guān)于“烏鴉血石”的一些資料。是我不懂的東西,讀的時候我一頭霧水,覺得跟不知道在哪里見過的“能量水晶”之類的話題差不多,充滿了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感覺。
但可以確信的只有一點,烏鴉血石再怎么牛皮,它也跟烏鴉或是烏鴉血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啊。
“是果老告訴你用烏鴉血煉烏鴉血石的?”陌小婷把手機遞還給我,卻朝著宋虎發(fā)問。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三個人,現(xiàn)在卻坐在桌前看似和諧地交談著,這場面真滑稽。徐老太一回家,就強行給我們每人塞了一大塊西瓜,還笑瞇瞇地盯著我們吃。此刻,她正坐在不遠處的板凳上,瞇縫著眼睛在納鞋底。有她在,可再不用擔心這兩個人打起來了,我總算舒了口氣。
所以我們老老實實地坐著,掉在地上的東西也好好撿起來放好,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
“喂!我告訴你,烏鴉血石這東西是有的,能不能救命不知道。但是,絕不是用烏鴉血造出來的,殺貓殺狗喂烏鴉的你完全是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的大傻帽!”說完,陌小婷先朝徐老太瞥了一眼,再狠狠瞪了宋虎一眼。
“造不出來嗎?”宋虎臉上的表情大概就叫哭笑不得?!翱墒菧蕚涔ぷ魑叶家呀?jīng)做好了呀!”
“你要造就造好了,反正造不出來,什么也造不出來!烏鴉血這東西,不放進冰箱里只會變臭,還不如做成血豆腐吃掉,怎么樣也不可能變出石頭來。簡而言之,你上當受騙了?!蹦靶℃靡谎鲱^,把一塊米花糖拋進了嘴里,咔嚓咔嚓嚼了起來。
“確實是造不出來的。烏鴉血石是一種礦物質(zhì),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石頭。要說烏鴉骨頭能變成石頭,經(jīng)過幾千幾萬年也許可能。但是烏鴉血的主要成分是水,想也不可能變成石頭啊……”我也換上語重心長的口吻對宋虎說。
“可是,可是果老為什么要騙我呢?”宋虎瞪大著眼睛,似乎仍是不信。
“也未必就是騙你,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吧。不管怎么說,烏鴉是沒用的,捉狗也是沒用的,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嗯,不捉狗了。”宋虎點點頭,嘆了口氣,頹然地靠在椅背上。
“要是時日不多了,還是吃好喝好,每天開開心心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見的人安排安排……”我自知此時輪不到我插嘴,但記憶中奶奶的影像每每與佝僂著身體納鞋底的徐老太太重疊在一起。
“嗯~”宋虎抬頭看了一眼我。
“我們走吧!”許久沒說話的陌小婷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