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為劍客，縱橫江湖，十?dāng)?shù)年哉，未逢敵手。
去歲三月，曾于華山。與友有約，今當(dāng)前往。負(fù)劍赍糧，跨馬而上。迤邐一日，已到府前?？坶T數(shù)次，始有人出。定目望之，麻衣灰帽，年紀(jì)尚小。心思門童邪？其人曰：“來人莫非柳君乎，主有事外出，囑吾今日有客來，請進(jìn)宅，稍后，主當(dāng)歸?！?p> 頃刻，王子文攜酒而歸，見汝喜曰：“吾料兄亦當(dāng)今日前來，肉已備好，特外出購桃花醉，今日可放興痛飲一番。”汝亦笑曰:“多謝兄之好意”。于是推門而進(jìn)。攜手共進(jìn)內(nèi)堂，備罷碗筷。溫酒上肉，飄香四溢。
酒至半酣。子文忽曰:“兄現(xiàn)今何處高就”?！帮h泊江湖，與去歲同”?！白匀q一別，不期一年。弟三月前，經(jīng)人薦至天雄節(jié)度使大將張義門下，現(xiàn)為主薄。張公尚武，喜客。以君之劍術(shù)，豈可碌碌隱于草莽?！?p> “賀兄高就，兄所言過譽(yù)也，實(shí)非吾敢當(dāng)。”
“今世局動蕩，內(nèi)有蕃鎮(zhèn)割據(jù)，外有胡馬窺邊。誠亂世之兆，萬民之禍也。若吾等又何覓安身之所。且大丈夫活于世間，當(dāng)立不世功名，抒平生抱負(fù)，方不負(fù)其志。其可茍活于亂世，延延喘息。若雞犬耳。兄若有志，弟當(dāng)引薦，亦可謀一職位。弟已多在張公前提及兄也?！?p> “多謝兄之厚愛，好意心領(lǐng)。然吾終山野匹夫，散漫己慣，恐不當(dāng)之，亦負(fù)君之好意，不如不去?！?p> 子文曰：“兄謙也，聞張將軍府上有絕世名劍一把，甚珍，君若去，以君之才，而將軍之愛才，不難得也”。
汝奇，曰:“何劍”？笑對曰:“泰阿”。
汝凜然，正色曰:“可矣，得無得不可強(qiáng)求，然可一睹此奇劍，甚合吾意”。
子文曰:“將晚，休一夜早行?！薄爸x兄”。
雞鳴時，天未明。負(fù)劍赍糧，快馬加鞭。
日中時，至府前。府門大開，仆人熙熙攘攘，往來出入。車馬儀帳，絡(luò)繹不絕。
有熟人舊識，見之子文，曰:“主薄好?！?p> 子文點(diǎn)頭回曰:“大人是否回府？”。其人日：“未回，府中只夫人與公子在。”“夫人何在”。對日：“正宅西房”。子文聽罷，對汝曰:“吾帶兄先見夫人，安頓食住，待主公到，兄再述來意”?！昂谩?！
俄頃，走至西房。已有人前去通報(bào)，不一時，有使女迎來，曰:“夫人身體有恙，不能見客，令主薄大人自相安排客人住食。子文曰:“可矣，轉(zhuǎn)告夫人安心休養(yǎng)，吾與客人自退”。使女:“諾”。
正與子文邊談邊行，忽一仆尋來，曰:“二位留步，二公子知主薄與客到府上，請二位前去大堂相會，午食己請后房預(yù)備”。齊聲回日:“多謝二公子。”三人同行，俄然間至主堂。
尚未進(jìn)堂，一美男子從座起，迎而笑曰：“主薄近來可好，此莫非汝常與吾言柳君乎？快入座”。子文對曰:“此即柳君也”。又對吾日:“此乃將軍二公子，張荀也，文采斐然，舉世無雙”。
公子笑指右排第二，“此乃三妹張瑤若也，從小嬌慣任性，如有冒犯，望柳君海涵?！昂谩比暌曋?，見一男裝女人，有英姿，然不失嬌媚?！奥勅陝ΨO高，可否敢與吾切磋一場?！比瓿聊南氪伺纬龃搜?？張荀責(zé)曰:“妹不可無禮，此貴客”。汝曰:“劍者兇器，劍出無情，勿輕談也”。
張瑤若且怒且氣曰：“小女無禮之舉，萬勿在意。”汝曰“無妨”。
喧語一陣，即食中飯。飯后公子令子文安排住宿，等等之事略去不提。
夜深人靜，正待睡時，忽聽嘶殺叫喊，喧喧不止也。“有刺客”“速速防賊”喊聲數(shù)起。汝起身，拔劍而出，見人馬俱亂。未行幾步，遇一蒙面賊，擊，一招亡之。
忽聽有哭喊聲，甚急，乃飛身而去。數(shù)十蒙面賊圍攻二公子，公子漸不支，身后幾女哭喊，怒，飛劍取其一人首。又滅五人，其眾驚，逃。
汝曰:“爾等無事否，賊己退”。
公子曰:“多謝柳君相救我等，妹快謝之”?，幦粼唬骸爸x柳君相救”。狀有不愿?！盁o妨”。張荀曰:“主薄何在，請柳君與我一同計(jì)事”。
第二日，將軍歸。聞昨夜之事，又驚又喜。曰：“多謝柳君相救犬子犬女，聞柳君劍術(shù)高明，吾府中高手云集，不妨一較，可用木劍相較，亦無傷友睦。
“吾不出生人之劍。劍，亡人也。萬勿相戲”。
“亦有理也，那罷了”。
一旁一男曰:“空口大話，人人俱能，畢竟高低，交手才知。汝敢否與我比劍，不敢，吾將視你為怯”。
“可”。空地之上，兩人相對而立。其人身穿盔甲，咽喉附護(hù)甲，頭戴護(hù)帽，手持木劍”。一將曰：“柳君何不置甲”。對曰：“不必置甲，必?zé)o傷我也”。
其人怒，出劍。電光火石，一招之內(nèi)，勝負(fù)己分。其人己倒，黯黯將亡。視之咽上有白痕，蓋咽中劍。
汝曰：“亡也，雖救無活”。其眾大驚，救之，果不活。將軍于是悔之，然且驚且喜。
汝曰:“可否試見泰阿劍”。
將軍曰:“可，請君隨吾來”。汝與將軍行至一內(nèi)宅，將軍取一木匣打開。汝見之絕劍，其銳利非常，鋒茫畢露。
將軍曰：“吾為將軍，多于沙場殺伐，生死事己看淡，然于子女，總放心不下。吾今賜君之絕劍，欲君護(hù)佑吾子女安危，未知可否”。
汝默然一刻，答曰:“可也”。
“有一事相托，事成之后，萬量黃金奉上。吾欲使汝刺殺節(jié)度使，因其多行不義，吾當(dāng)刺滅之”。“恐力不及也，望將軍另議他人”?！傲鹱屢病薄！拔崴贾??！按耸聼o妨，犬子小女皆喜劍法，請柳君不吝賜教，寬心住幾日，報(bào)酬與劍臨別一同奉上”。“劍己足，報(bào)酬不必，當(dāng)盡心點(diǎn)拔，最遲三日吾則歸”。將軍詫異一瞬，繼而面色如常?！半S汝心意”?！皩④娙魺o事，吾先告退”。
行至院中一桃樹下。見張瑤若正練劍，其身法矯健如游鴻，步法靈活。忽而轉(zhuǎn)身斜刺，望見汝。其面帶紅暈，淺然一笑百媚生。風(fēng)吹桃花落。
“劍要握緊，步要沉實(shí)且疾，神要凝聚，心要無念”。
背后腳步聲傳來，汝轉(zhuǎn)頭望。見張荀攜劍走來。
“小妹獻(xiàn)丑，不知柳君這兩日于府所住習(xí)慣嗎”。
“甚好”。汝對曰。
張瑤若笑問:“吾劍名碧鴻，輕薄窄細(xì)，劍長三尺三寸。乃命名匠師精鐵打造，不知柳君所佩之劍是何來歷？”
“無名，自鑄用劍”。汝眼前，一尊火爐閃現(xiàn)。一柄大石錘，一下下錘煉，紅焰包裹之鐵塊。一聲聲，一聲聲，把無盡歲月，永恒執(zhí)念，都敲進(jìn)去。融進(jìn)去。直至一把劍成形。冷月下，一絲絲銀光泛起。汝撫之，覺此劍若己，己若此劍。
若許年前，汝問師曰:“何劍為好劍？”
師曰:“絕佳好劍，非出自名匠之手，非鑲金刻銀之劍。而是與己心意相通之劍，自己所煉之劍”。
汝曰:“何為心意相通”。
師曰:“終有一日，汝將知曉“。
張瑤若未語，張荀曰:“柳君知煉劍之法”？
汝曰:“略懂”。
忽一小童跑來，沖張荀二人道:“節(jié)度之子王卓攜一僧來訪本府，現(xiàn)正在會客廳，老爺請公子小姐與柳先生一同過去。
會客廳，賓主依序相坐。談話一陣后，王卓開口:“久聞張將軍賬下高手如云，特帶一胡僧前來請教”。身后一胡僧跨步而前。
張義曰:“王公子既有意，自當(dāng)奉陪”。一虬須魁梧男子上前。
王卓曰:“可到演武場比試”。
張義曰:“請隨小將來”。
汝與張荀張瑤若到會客廳，正遇一行人，于是隨行。
演武場，擂臺上。一紅衣僧偏袒右臂，手持短刀，脖掛一串念珠，目光凜凜望向虬須男子。白衣虬須男手持一口環(huán)首刀，全神戒奮。
王卓曰:“此僧名巴舍，自西域來，刀法不俗，既然比試，當(dāng)用真兵器，難免死傷，不知張將軍”？
張義:“無妨”。
一黃袍小將大喝:“比斗開始”。
數(shù)招之內(nèi)，勝負(fù)己分。臺上血跡四濺，虬須男子倒在臺上。頭與臂皆有傷。
張義手下又上去幾人，皆敗，死傷甚多。
張荀低聲對汝曰:“王卓與吾父有隙，故下此狠手。
汝不動聲色，心中生疑。
張義見場面如此，稍驚。轉(zhuǎn)頭望見汝站于后方。曰:“柳君可否與其較量，張某自當(dāng)重謝“。
“可”。汝一步步走至擂臺，跳上。
紅衣僧目視汝，出刀，斬。汝退，斜擋，刺。
一招之內(nèi)，勝負(fù)己分。僧己亡，汝跳下擂臺。
日將暮。
王卓面色不悅，曰:“僧客技不如人，告辭”。說罷帶著一眾仆人離去。
張義大悅，曰:“喚人安排晚宴，柳君同去，萬勿推卻”。
汝曰:“多謝”。
燈火輝映，觥籌交錯。汝心不為所動，有人敬酒則回之。席間有樂師奏曲。曲中若有無窮恨意，無限嘆息。仿若無數(shù)繁華轉(zhuǎn)眼成廢墟，生靈作白骨，馬嘶人喊聲亦一同湮滅。汝望向此樂師，只見他眼角仍帶淚痕。
汝奇之，問張荀:“此樂師何人也”。
張荀對曰:“靈國亡后，官延樂師逃至此地，被吾父容留”。
宴席散，汝自回。
光陰荏苒，三天己過。汝取劍辭別將軍。刺殺節(jié)度一事終究未曾答應(yīng)將軍。
時事難料，未至半年，風(fēng)云突變，兵戈又起。戶龍節(jié)度引相州節(jié)度共攻天雄，大戰(zhàn)一場。
天雄不敵，眾兵圍攻將軍府。府兵死傷重多。
汝想起舊日之諾，策馬奔至府前。待天晚。進(jìn)府中尋將軍兒女。
正巧遇，戰(zhàn)敵兵而救之。敵兵十重，亂箭齊發(fā)。拼死一博，沖出重圍。
張瑤若悲恐難狀，哭曰:“吾父兄今何在，生耶？亡耶？
“此非人力所能及，惟天意也，汝且放心，憂心不益”
行之不久，追兵又至，忽一暗箭中右臂。汝不顧，策馬狂奔。
瑤若急撕上衣，纏束右臂。
行至黃昏，終脫追兵。
汝與瑤若下馬步行，走山間小道。血仍流。
行至一草屋前。轉(zhuǎn)對瑤若曰：“此吾早先預(yù)備之所，以待不時之需”。
瑤若曰:“柳君可知明后之所歸也”？
汝曰：“此非吾能奢望者，惟顧眼前耳”。
又對其曰:“汝稍候片刻，吾去預(yù)備食物”。
瑤若曰:“小心”。汝曰:“借你襦裙一角用”。羞曰:“可”。然臉紅浮霞，嬌艷動人。汝使劍割去一片襦裙。對其曰:“失禮”。
又一時，汝揣山中野果，手抓野雞一只。
進(jìn)屋搭柴生火。與瑤若共食之。食畢，兩人相對，默然無語。汝忽起身，以指沾臂傷之血，以絹?zhàn)骷垼啃乓环?。良久，遞與瑤若。
汝曰:“吾先與一劍客有約，當(dāng)往決之。若吾后日歸，則無事。若不歸，請汝執(zhí)吾信奔淮州尋張輝者。昔時吾曾有恩于他，料其應(yīng)留汝善之”。
瑤若視殘衣，其上曰：“已亡，善此女”。
瑤若剎那而淚流，哽咽曰：“既如此，心仍有幻，可不去否？可明日去否。
汝曰:“不可不去，遲去則不能斗人”。
瑤若曰:“卿若必去，若有一物相贈。說畢，從脖頸間取出一香囊。遞與柳。泣曰：“此吾貼身香囊也，自小及長，從未許人。今許君，莫負(fù)之。吾心亦許君也。君當(dāng)平安歸”。
汝默然一瞬，受之。本欲不受，又恐傷其心。故受之。
汝轉(zhuǎn)頭，決然離去。屋外正飛雪。走幾步，又轉(zhuǎn)身回望一眼。
于雪地上行走之汝，以往記憶，若雪絮飛之，舞之，亂之，紛紛落入心中。汝執(zhí)劍刺之，舞之，左右前后演斗之，雪依舊，人己不同。劍仍在，心卻漸亂。
“劍客，執(zhí)劍者，最忌動兒女私情”。師父對汝曰
“若動之如何”？
“若動之，自尋死路”。
“劍客者，無情也，心無留念也，心無牽掛也。劍出，一往無前，視死如歸”。師曰
“若留念，若牽掛當(dāng)如何？”
“若如此，非劍客也”。
劍客，心唯劍，無它。汝說
汝仰天而淚流之，茫茫闊闊無垠之地，幽幽險(xiǎn)險(xiǎn)難測之前。
汝緩緩行之，緩緩行之，拔出劍，細(xì)視之。用手撫之，摸之。是此劍，從小到今，伴之汝身。從生至亡，永不離棄。
“汝知它名否”？師曰
“劍”“非也”“叫何”
“終有一日，汝將知曉”。
汝用手握劍刃，血于指間溢出。痛否？痛否？若乎不痛哉？若乎不痛哉？然心痛，心痛。心滴血，心滴血。
汝取出香襄，拋至空中，執(zhí)劍刺破。望著花瓣香粉，沒入雪中。
汝心知，無論生亡。汝皆將孤身，伴汝終劍。汝心唯劍，無它。
時至深冬，寒氣劀憟。
雪覆萬物，天地靜默。
惟一人挾一劍行于野嶺小道。
漸漸行至山頂。頂上亦有一人。
兩人相對，寂然而立。
“汝受傷，可速退。我若勝之，不武也?！?p> “體有傷，心無傷。劍無傷，戰(zhàn)?！?p> 風(fēng)忽起，出劍，交之.
血跡殷在雪地上，一縷縷，一絲絲，枕著斷劍與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