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女孩，看年齡和向云差不多。上身穿一件橙色的夾克，下面是一條男式的牛仔褲和一雙不知什么地方撿來的老式運(yùn)動鞋，都十分破舊的樣子。一頭齊耳短發(fā)，臉上到處都是泥灰，卻也掩蓋不住她姣好的面孔。
向云忽然有些發(fā)愣。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覺得這女孩的長相很熟悉。只是片刻之后，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了。
雖然氣質(zhì)絕不相同，但是這女孩的長相，赫然和他故去的母親有五六分相似。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張嘴，
不是什么櫻桃小口，但是笑起來嘴角微微上翹，很好看。雖然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其實(shí)很少笑，可是每一次，都讓他印象深刻。
“真想看看她笑啊……”心里沒來由地冒出這樣的念頭，向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笑什么笑！”那女孩喝了一聲，在碎石間跳躍著朝向云沖來。
向云吃了一驚，右手拇指下意識地一按，然后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身上根本沒有穿戴機(jī)甲。
那個動作，是機(jī)甲后退的操作。
一瞬間的走神也很致命。沒了機(jī)甲的向云空有反應(yīng)，動作卻依舊是書生級別的。九歲前常常逃命養(yǎng)成的體格在學(xué)校和實(shí)驗(yàn)室里的十幾年中早已消磨殆盡，來不及有所動作的向云被女孩一拳狠狠砸在側(cè)臉上，在原地凌空打了個半旋，另一邊臉狠狠拍在地上。
連續(xù)兩次的重?fù)糇屜蛟朴行┓磻?yīng)不過來。足足兩三秒后，他才感到了劇烈的疼痛。擦地的一邊臉上是火辣辣的劇痛，另一邊卻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腦袋里嗡嗡作響，幾乎連意識都要失去了。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向云還側(cè)躺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道。
“咦，你居然沒暈！”女孩詫異著，抬手看看自己的拳頭，“難道我沒用全力？”
意識漸漸回歸，向云正好聽到了女孩的話，頓時有些無語：“還沒用全力……你這是想打死我嗎？”
痛感漸漸消散，向云用手托著地，慢慢地爬起身來，順便向后退了幾步。女孩的拳頭有多可怕，他從剛才那一擊中已經(jīng)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可絕不想再來一次。
之所以受傷不重，是因?yàn)樗?jīng)注射過的那個試驗(yàn)型皮下裝甲，還有緊貼全身的那層透明薄膜。自從想起來這事之后，他每天都在有意測試。
“看來是有效果了?！边@樣一想，向云忽然有些興奮，不過他還是努力抑制住了。他可不想因?yàn)楸砬槠婀侄贿@個陌生的暴力女孩再來一拳。
“抱歉，我沒有什么惡意，”看到女孩又在呵拳頭，向云再次后退兩步，趕緊解釋，“我只是看到了以前熟悉的地方，有些發(fā)呆而已。”
“以前熟悉的地方？”女孩拳頭放了下去，眼睛卻瞇了起來：“冬眠人？”
向云一驚。出來前洪海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暴露冬眠人的身份，結(jié)果他這一句話就被人認(rèn)出了。他忍不住再次后退，同時做出防范的姿態(tài)——雖然對于沒有機(jī)甲的他來說，這種防范其實(shí)也沒什么用。
“別退了，再退掉溝里去了！”女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放心吧，我對于冬眠人無感，不會因?yàn)檫@個揍你的！”
向云松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是怎么判斷出來的？”
“這有什么難的，”女孩撇撇嘴，“這個地方大災(zāi)難以后就沒人呆過，你居然說這是你熟悉的地方，我還判斷不出來？”
向云無語。居然隨便就犯了這么嚴(yán)重的錯誤，自己看來還是少說話得了。想到這里，他忽然心里一動，忍不住說道：“不對啊，你看起來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你怎么知道的？”
“大不了多少？”女孩冷冷一笑，“別太自以為是了年輕人，你以為我活了多少年了？”
她后邊的兩句話故意換了一副老氣橫秋的口氣，向云聽起來卻更加覺得不可信，“你騙誰呢”這樣的表情很自然地出現(xiàn)在你臉上。
“不信？臭小子，找揍是吧！”向云的表情當(dāng)然被女孩看到，拳頭又舉了起來。
向云下意識地一縮一擋，沒有等來拳頭，身子卻忽然飄了起來。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女孩已經(jīng)揪著他的領(lǐng)口，飛快地蹦到向云看到的那堵矮墻前，將那塊倒伏的混凝土墻輕松地抬起來，然后拖著向云鉆進(jìn)去，再將墻輕輕地放下。
視線轉(zhuǎn)眼一團(tuán)漆黑，向云依舊能感到自己在飄著。只是這空間顯然不夠空曠，向云的肩和腿不停地在墻上磕碰著。
片刻的奔跑后，女孩終于停了下來，向云也被放下。
“怎么了……”
向云剛剛說了三個字，嘴已經(jīng)被人捂住，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噓聲。
向云也立刻不再問了。因?yàn)檫@一刻，他也聽到了隆隆的聲音從地面上傳來。這聲音他很熟悉，因?yàn)檫@幾天他天天聽到。
這是機(jī)甲不采用推進(jìn)器滑行，而是使用助力系統(tǒng)奔跑時的聲音。這種助力系統(tǒng)是純機(jī)械的無源輔助系統(tǒng)，不消耗能源，在外骨骼機(jī)甲上基本都有。只是這個聲音的規(guī)模，聽起來至少有五六臺在一起奔跑。
“不要說話，是‘黑蝶’的人。”女孩在向云耳邊輕輕地交代一句，隨后便沉寂下去。
向云沒有說話。不是為了隱蔽，而是有些出神。
女孩在耳邊說話的時候，一股暖暖的氣流拂過他的側(cè)臉，酥酥麻麻的，讓他不由自主地有些發(fā)呆。
隆隆的聲音很快遠(yuǎn)去，地下室里又沉寂了幾分鐘，黑暗里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秒鐘后，角落里有一盞燈亮了起來。
那是一個很古老的燈泡，用兩根電線直接連接在了一塊已經(jīng)沒了外殼的、民用型超級電池的電極上，地下室瞬間被照得明亮起來。
“這是我從‘黑蝶’的倉庫里偷來的，很好用。剛剛應(yīng)該是出來搜捕我的人，”女孩得意地笑著，“這東西在民間很稀有的，估計他們氣壞了……你怎么了？”
向云此刻還在回味女孩在耳邊說話時的感覺，燈突然亮起來讓他措手不及，表情都沒來得及收起來。
“哈哈哈！”女孩忽然大笑起來，“居然是個純情的小男生！要不要姐姐疼疼你啊！”
向云慍怒地扭過頭，不想理她。
他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剛剛那感覺，讓他再次想起了母親。
雖然很少笑，但母親一直堅持每天晚上哄他睡覺，直到他懂事還依舊繼續(xù)。他曾經(jīng)明確地拒絕過，母親也沒有反對，但一直在堅持。
這種習(xí)慣一直持續(xù)到母親去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們剛從貧民窟被帶出來不到兩周。那天晚上，他朦朧中感受到母親在耳邊輕輕地哼著搖籃曲，耳邊吹過隱約的暖風(fēng)從臉上拂過，全身酥酥麻麻的，讓他睡意愈濃。
從那天起，這個感覺永恒地留在了他的記憶里。第二天早上起床，病弱的母親坐著一張矮凳，一只手在他的枕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左手上。母親的頭湊在他耳邊，嘴唇距離他的耳朵只有一厘米。
唯一失去的，是呼吸。
“喂！”女孩的手在向云眼前揮舞著，“真生氣了？”
向云回過神來，冷冷地盯著女孩。
“行了行了，要是玩笑開過頭了，我道歉！”女孩大大咧咧地拍著向云，“男孩子，大度一點(diǎn)嘛！”
“我沒事了，”向云努力地收拾心情。就像女孩說的，他是個男人。雖然對方觸及了他的痛點(diǎn)，可這終究是個無心的玩笑，過于計較也沒什么意思。
“我叫林英，你叫什么？”女孩大大咧咧地伸出手來。
“向云。”向云伸手和對方相握。林英看起來柔弱，但是手上摸著全是老繭，看來平時生活也不輕松。再想起那恐怖的拳力，他倒是不覺得她會被一般人欺負(fù)。她欺負(fù)別人還差不多。
“多大？”林英又問道。
“二十四歲，不算冬眠時間，”向云道，“你呢？”
“一百二十六歲，”林英嘿嘿一笑，“小朋友，叫奶奶！”
“別把冬眠年齡算進(jìn)去！”向云惱怒。
“誰算了！”林英一個白眼拋過來，“大災(zāi)難的時候我變異了，之后長相一直沒變，力氣反倒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結(jié)實(shí)。剛剛要不是那些人人多勢眾，只有一個的話我直接打趴他！”
“變異？”向云暗自咋舌。這幾天他惡補(bǔ)了不少關(guān)于這個時代的知識，大災(zāi)難殺死大部分人類的同時，也帶來了生物的大變異。野外那些威力驚人的怪獸都是以前的動物變異而來。向云那天測試對戰(zhàn)的鱷魚怪就是這種東西。
人類當(dāng)然也有很多變異的。準(zhǔn)確的說，除了完全躲過大災(zāi)難的平民，其他活下來的人類基本都是變異的。眼下全世界的變異人足有幾百萬，有強(qiáng)有弱不一而足。當(dāng)然，就像動物變異成怪物一樣，人類中變異失敗變成怪物的也遠(yuǎn)比變異成功的多得多。
眼前的林英是一個變異者，向云在挨了那一拳后就基本明白了，只是沒想到變異的主方向居然不是力量，而是生命力。
他在陸康給他的那本書上看到過各種分級的描述，對變異者的當(dāng)然也有。變異者的身體能力通常都會得到全面加強(qiáng)，另外除去D級變異者之外，C級及以上的變異者都有一個主變異方向。
林英顯然沒意識到生命力才是她的主要變異方向，她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力量?？稍谙蛟瓶磥?，她的身體強(qiáng)度和力量，分明都是因?yàn)槁L的生命而積累起來的。畢竟身體基本能力的變異通常會持續(xù)而緩慢地增長，只是變異人的壽命比普通人有明顯的縮減，六十歲就算是很高齡了。她這樣持續(xù)增長了近百年，自然比一般的增長要強(qiáng)得多。
不過這種事他也懶得說，畢竟結(jié)果在那里，說出來也不會有什么改變。而他更關(guān)心的是林英話里透露出的其他信息。
“既然你是災(zāi)難前出生的話，你一定記得災(zāi)難前的紀(jì)年吧，”向云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按災(zāi)難前紀(jì)年的話，現(xiàn)在是哪一年？”
“早就不記了?！绷钟⒖恐鴫ψ拢瑧醒笱蟮卣f，“不過我自己的生日我還是記得的?！?p> “哪一年？”
“二一……三九年吧?！绷钟⑴貞浿?，“應(yīng)該沒錯。”
向云沉默下來，在心里計算片刻。
林英剛剛說過她的年齡是一百二十六歲，那么現(xiàn)在是……二二六五年？
自己冬眠的時間是二一六五年，也就是說，到目前的為止，電子生命的充能時間已經(jīng)有一百年，這已經(jīng)達(dá)到了他估算的時間下限。
“到底有沒有成功？”向云心里，忽然有些迫切起來。
這里是西原市，距離他的實(shí)驗(yàn)室只有不到兩百公里。如果能抽個時間過去看看……
“喂，又發(fā)呆啦！”耳邊傳來林英的大喊聲，向云一個激靈，從遐想中回過神來。
“怎么了？”向云有些不悅地問道。
“危險已經(jīng)過去了，你不打算離開嗎？”林英說道，“我這里可沒有地方讓你留宿！”
“哦，抱歉?！毕蛟普酒鹕韥?，“那我先走了?！?p> 他轉(zhuǎn)身登上樓梯。走了一段后，身后腳步聲響動，林英居然跟了上來。
“不用送了?！毕蛟普f。
“不是送你，”林英謔笑一聲，“我來幫你開門?！?p> 向云醒悟過來，尷尬地一笑。所謂的“門”可是整整半堵墻，憑借他的力量，可開不了這個門。
兩人并肩向上，轉(zhuǎn)眼樓梯走過了一半。向云已經(jīng)看到了上面的“門”的時候，林英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縱身跳下樓梯，縮身在梯板下邊。
“怎么……”
“轟！”
爆炸聲響起，碎石飛濺中，樓梯上方陡然大放光明。整個樓梯口上方都被完全轟開，地下室的入口完全暴露出來。然后只聽得轟轟轟幾聲響，樓梯口上方邊緣處落下了五道黑影，將兩人完全圍在了中間。
“別躲了，出來吧！”有人在上邊冷冷地說。
向云將目光投向林英。林英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向云不要動。
“還要躲！”那個聲音里帶上了怒氣。緊接著“轟”地一聲，林英臉色一變，拉著向云向前滾出，頭頂?shù)臉翘菀呀?jīng)被轟得粉碎，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碎落一地。
“哎呀，真尷尬！”林英臉上露出尷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