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些驚訝地環(huán)顧著四周。他想過自己會被帶進(jìn)某個陰森黑暗的洞穴，或者墓地，或者什么遠(yuǎn)古的廢墟……但如今，他身處的卻是一個精巧美麗的庭院。
庭院中心的噴泉旁是一個栩栩如生的精靈少女的雕像。她微微彎腰拉起裙裾，像是擔(dān)心會被水霧浸濕，纖細(xì)的身體上那一層薄紗仿佛能隨風(fēng)而動。
少年盯著雕像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她精致的臉龐上那一絲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恬靜與神秘讓他微微有些著迷。
他或許應(yīng)該更關(guān)心附近走廊邊那兩個正低聲爭執(zhí)著什么的男人——他們爭執(zhí)的結(jié)果大概會與他的性命相關(guān)。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座被精靈拋棄的城市里。那個耐瑟斯的牧師除了反復(fù)地逼問之外并沒有對他怎么樣，但他清楚自己的結(jié)局，杰·奧伊蘭一遍又一遍地警告過他。
他不想死，卻看不見一點(diǎn)逃脫的希望。直到某個夜晚……有人把他救了出去。
救他出來的人顯然不是真心想要幫助他。他甚至都沒看清那個人的臉就被交到了其他人手中。
一個還沒到中年的陌生男人，褐色的頭發(fā)里已經(jīng)夾雜著灰白，瘦長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厭倦而茫然的表情。他穿著像個小商販，但身上散發(fā)出一種獨(dú)特的氣息，雖不明顯，卻是少年熟悉得不可能錯認(rèn)的味道——死靈法師的味道。
男人帶著少年行走于安克坦恩的荒山野嶺之中，除了最初那句“跟著我，別亂跑，你或許還能活下去?！敝?，沒有再開口對他說過一個字，少年也明智地保持著沉默，從不試圖逃走。
他們同樣都是不容于這個世界的人，但少年毫不懷疑，如果他做了任何不該做的，男人對他下手時不會有一點(diǎn)猶豫，甚至?xí)饶切┎坏貌谎b模作樣的牧師還要干脆。
離開那座廢城的第十天，男人一言不發(fā)地蒙住了他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天，再一次見到光明時，他已經(jīng)身處這個即使在冬季也盛開著玫瑰的庭院。
深紅色的玫瑰，開在白色的大理石花盆里，在白雪的映襯之下嬌艷異常。
花盆上裝飾性的雕刻確實(shí)骷髏。
兩個男人結(jié)束了爭執(zhí)，向他走了過來，帶他來的男人依舊一臉厭倦，只是顯得更為不快。另一個男人則要年輕許多，毫不避諱地穿著一身黑袍，襯出一張雕像般端正漂亮卻蒼白的面孔，黑色的卷發(fā)顯然精心打理過，優(yōu)雅地垂在肩頭。
他的動作卻絲毫談不上優(yōu)雅。
他粗魯?shù)孛屠松倌暌话?，讓他面對著他，抬起眉用傲慢而挑剔的神情掃了他幾眼，然后抽出一條黑色的絲帶緊緊地蒙住了少年的眼睛。被壓迫的眼球一陣脹痛，但少年一言不發(fā)，在雙手也被綁在身后時也依然沒有半點(diǎn)反抗。
他被推向走廊的方向，納悶著現(xiàn)在蒙住他的眼睛到底還有什么用處。
少年習(xí)慣了黑暗，但并不習(xí)慣盲目，
他走得小心翼翼，速度便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身后的人不耐煩地猛推了他一下，讓他踉蹌著向前沖去，險些跌倒在地。
少年的心中涌出怒意，但他早已習(xí)慣了忍耐。他緊咬著自己的下唇，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在無人提醒直直地撞了墻壁時也只是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繼續(xù)走下去。
暖意撲面而來，他們進(jìn)入了一個房間。某個男人用低沉而平板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說著什么，聽起來像是某種賬目。少年安靜地等待著，然后一個女人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那孩子是誰？”
她的語氣懶散而漫不經(jīng)心，但房間里頓時一片寂靜。
即使看不見，少年也能感覺到，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干嘛綁著他？可別告訴我你們連這樣的小孩子也怕?！?p> 這一次的聲音里帶上了嘲弄。
眼睛和雙手上的束縛都被迅速地解開，少年眨著一片模糊的雙眼，視線過了好一陣兒才逐漸清晰。
那一片如玫瑰般的殷紅立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個一身紅裙的黑發(fā)女人，正懶洋洋地靠在一張臨床的高背扶手椅上，一雙綠色的眼睛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她很漂亮。不是庭院里那個精靈少女的雕像般精致易碎的美麗，顯得成熟而艷麗，但同樣難以捉摸。
“過來?！?p> 女人向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少年聽話地靠近，在一臂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垂眼盯著地面。
“這孩子有格洛麗亞的消息?！蹦莻€把他帶來的男人開口道，“格洛麗亞……和那個廢城里的消息。”
“格洛麗亞……”女人輕聲嘆息，“我親愛的格洛麗亞，總是少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耐心。抬起頭來，孩子，告訴我，你是怎么認(rèn)識她的?！?p> 少年怯怯地抬起頭，腦子里卻開始瘋狂地轉(zhuǎn)了起來。
“親愛的”格洛麗亞……那個長得乖巧秀麗的瘋女人和面前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他能說出多少又要隱瞞多少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這些人又到底已經(jīng)知道了多少？……
“我在一個鬧瘟疫的村子外面遇見她……”
他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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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該死的女人讓他陷入了眼前的困境——他該像老師吩咐的那樣，買到東西就盡快回去，而不是因為好奇停留在那個染上瘟疫的村莊外，看著那個女人干脆利落地殺掉了一個踉蹌著試圖逃離村莊的男人。
她發(fā)現(xiàn)了他，在他慌亂地試圖控制她的精神的時候嘲弄地一笑。
“一個小小的死靈法師……有這么年輕的同行真是令人驚喜。你的法術(shù)是從哪個墳?zāi)古莱鰜淼氖w教你的嗎？我都能聞到它腐朽的味道，那對我可沒什么用。”
他們是黑暗中的同行者——但那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是朋友。
“你的法術(shù)和我的又能有什么不同？”少年惱怒地反駁。老師告訴過他，所有的死靈法師使用的法術(shù)說到底其實(shí)都一樣，他們無法從任何神靈那里得到幫忙，只能與地獄中的惡魔交易以換取力量。
女人沒有直接回答他。
“看看他。”她用下巴指了指不遠(yuǎn)處男人的尸體，“知道他是誰嗎？”
少年沉默著，這個問題并不需要他回答。
“一個牧師，水神尼娥的牧師。”女人的指間玩弄著一枚堪稱華麗的符文戒指，無法掩飾她的得意，“但他既不能治愈這場瘟疫，也不能避免讓自己被感染，即使是他的神也無法保護(hù)他——我散布了這場瘟疫，沒人能阻止它，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不同。”
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別擔(dān)心，你會沒事的?！彼龑λ幚涞匚⑿Γ骸暗绻裉炷闼牭胶涂吹降囊磺杏幸稽c(diǎn)泄露出去，你將死去，而我會活著，這是另一個不同?！?p> 她揚(yáng)長而去，再沒有看他一眼。
女人強(qiáng)大的力量的確讓少年害怕，但更多的卻是憤恨和疑惑。他離開那座即將滅亡的村莊，卻在途經(jīng)另一個村莊時見到了與那個女人自大的描述不同的結(jié)局——這個村莊也同樣被瘟疫所襲擊，但耐瑟斯的牧師出現(xiàn)在村里滿是泥濘的、唯一的一條道路上，治愈了所有人。盡管有些病重的人失去了記憶，但那與死亡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他大著膽子溜進(jìn)村莊，卻沒有見到那個傳說中創(chuàng)造奇跡的牧師，只是被一個男人拉住，不斷詢問他是不是霍安·肖，他的父親去了哪里。
或許失憶多少還是會讓人覺得慌亂不安。
他掙脫那個男人，回到他從不愿稱之為家的居所，忍不住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的老師——杰·奧伊蘭，一個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已經(jīng)像如今這樣蒼老的死靈法師。
老人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他：“你說有個男人說你是他朋友的兒子？”
少年吃了一驚，分辯道：“他根本什么也不記得……”他擔(dān)心老人誤以為他想要逃走——他的確曾經(jīng)逃過，但現(xiàn)在，他還能逃到哪里去？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他朋友的兒子。”老人漠然地打斷了他，“我需要你混進(jìn)那些失憶的信徒之中。”
老法師想要知道的不僅僅是那些神秘的牧師的力量從何而來，他更想知道那個女死靈法師的力量從何而來。
“沒人會懷疑你，你也不需要做任何事。去聽，去看，然后把一切都告訴我?！?p> ——如果真那么簡單就好了。
霍安·肖，他的確用這個名字輕易地混進(jìn)了信徒之中，還加入了前去參與修建耐瑟斯的神殿的人群，因為據(jù)說在那里可以見到牧師。
他沒有見到牧師，倒是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女死靈法師，混在另一隊信徒之中加入了他們，稱自己為格洛麗亞。更令他驚訝的是，她并不需要像他一樣假裝失憶，與她同行的的人都與她來自同一個村落，他們認(rèn)識她，卻只當(dāng)她是一個安靜勤快的、可憐的年輕**。
他還沒來得及打探什么關(guān)于她的消息，女人已經(jīng)找上了他。
“我告訴過你……”她的笑容里像是藏著毒藥般令他膽寒。
“我沒告訴任何人！”他說，“我的老師，杰·奧伊蘭只是讓我來看看那位新神到底有什么力量！”
女人半信半疑，但沒再追究。
“奧伊蘭，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她瞇著眼睛看他，“如果你是他的學(xué)徒……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拒絕幫我一些小忙？”
“……什么忙？”他小心翼翼地問。
如果太過危險，他還不如趁早逃走。
“你會知道的……在必要的時候?！迸私苹鼗卮稹?p> 而他就此錯過了逃走的機(jī)會。
格洛麗亞總是能輕易把那些不怎么惹人注意的男人弄到無人之處，再叫霍安來控制他們的精神，說出他們知道的一切，然后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們。
女法師雖然能夠抵抗他的法術(shù)，卻似乎不怎么擅長精神控制，而那正是讓杰·奧伊蘭在死靈法師中聞名的拿手好戲。
無視那個女人停不下來的冷嘲熱諷和她總喜歡把那些尸體弄得奇形怪狀的古怪嗜好的話，他們合作得幾乎還算愉快。
如果不是他最后想要帶走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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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停了下來，舔了舔嘴唇。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起埃德。殺掉格洛麗亞的并不是埃德而是他的“哥哥”，但認(rèn)真追究起來，是他害死了那個女人……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杰·奧伊蘭?！彼媲暗暮诎l(fā)女人沉吟著，像是完全忘掉了格洛麗亞和她悲慘的死亡，“我一直很想見他一面，但他實(shí)在很擅長躲藏。”
少年沉默著。他知道奧伊蘭躲在哪里，但是……
“我餓了?！迸送回５卣f，并且對他微笑著，“我想你也一定餓了，是不是？”
她沒等他開口就站起來向他伸出了手，拉著他走向另一個房間，仿佛其他人根本不存在。
“我們?nèi)コ渣c(diǎn)東西，也許順便交換些有趣的小故事？”她低頭輕笑，呼吸讓他感覺耳邊有一絲輕微的酥癢，而她拉著他的那只手冰涼而柔軟。
“我叫莉迪亞，莉迪亞·貝爾，你呢？”
少年蠕動著嘴唇。他有一個名字，但他厭惡著那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霍安……”最后他低聲說，“如果您允許，從今天開始，我叫霍安·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