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霧好容易緩過來,深呼吸,撇去方才的恐慌,再看看天。馬車顛簸,哐哐地響著,晚空也搖搖晃晃,此時天上高懸一輪暗淡的月牙,像蒙上一層陰翳,一副朦朧的面紗,看不真切。旁邊幾點星星疏疏綴著,散著柔和的白光。她忽然想到自己的不辭而別,其他人怎么看呢?廖嬤嬤,又會怎么想呢?她只是茫然地看著天空,晚風(fēng)凜冽,她取出了披肩??粗柡怦{車的背影,只感到一陣安心。仿佛只要有他在,去到天涯海角也毫無怨言,她極信任他。
無數(shù)幢樓房消失了,被馬車遠遠地拋開。農(nóng)田很快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荒原,雜雜地生著些水草,四周群峰暗淡,車下已沒有路了,只是在泥土上前進。冬天,這里大概覆著厚厚的堅冰,不然何以如此潮濕呢?馬蹄不住地陷落下去,小馬全力掙脫,流出了點點汗滴,車輪幾被凝住,車速更慢了些,泥點濺到轅上。春霧只覺得一陣暈眩,忽然有點悲傷。自己生存了十七年的修院,今日已經(jīng)告別,而且無聲,而且是匆匆逃離,不留半點想念,不能些許猶豫。
她還能再回來嗎?如果沒有答應(yīng)陽衡,此刻她應(yīng)仍在沉夢之中,在修道院的小床上,做著香甜的美夢。可是,此刻她卻蜷縮在馬車的座椅上,聽著窗外的烈風(fēng),只好祈禱,快些到達目的地。
但恐怕無人會應(yīng)答吧?她背叛了廖嬤嬤,背叛了一直供奉的神靈,沒有人會再護佑她。她感到不為天地所納,即使逃生荒原,也只是生死未卜的冒險。她能依靠的,只有陽衡,只有陽衡了。
她拭淚,感到體力在流失著。最后一幢小樓在面前劃過,從此便是徹底的荒涼。她往外看,一輪紅日刺破了長夜,正從那群峰的間隙處,緩緩升起來。她上次看日出,不過是幾天以前呢。但此次的景色,較之上次的壯麗百倍,這赤日,幾乎占據(jù)了一半地平線,像在靠近著,要將面前的一切盡數(shù)吞滅。她就那樣出神地望著,陽衡隨即停下馬車,也側(cè)身看了許久,直到日頭升上中宇,成為刺眼的小小光環(huán)。天際起初暗淡,最后也徹底明亮了。
他們繼續(xù)前行。陽衡遠遠望見,前邊有些若隱若現(xiàn)的村落,他便狠狠策馬,馬兒加快腳步,向前奔馳。可是,那縹緲的村莊,正如夢里所見那樣,只是隱隱閃爍著,只是幾個朦朧的剪影,誰知道,是否屬于真實呢?馬兒不一會兒就疲了,車聲慢了下來,到了一片荒草萋萋的干地,陽衡止住車,下馬休息,并攙著春霧下來。黎明前經(jīng)過那村子,怎么不停下呢?到現(xiàn)在再緊緊追逐,其實枉然。
此時已將近暮春了,氣候較之前日,又稍稍溫暖了些,然而,天色慘淡,空中氤氳著芬芳的霧氣。他們席地而坐,陽衡想說些什么,春霧卻極困倦,靠在他的肩頭,不一會就睡著了。陽衡就沉靜地凝視著她,不覺嘆氣一聲。他想說話,最終卻沉默了。
遠處,裊裊炊煙飛散,陽衡感到已快到達。但駕了一晚上的車,也疲倦得很,他采了些雜草喂馬,倚著馬車睡著了。群山淡淡,漸上的太陽注視著二人。
日上三竿,空氣灼熱起來,霧障飄散了。他們重新駕車前進,走著,平原漸漸窄了,顯出一條不知起止的幽深小徑,沿著不明濫觴的溪流,在齊腰的雜草叢中突然出現(xiàn),似乎通向某處,那溪流,到了可以跨過的地步,好像隨時都可能消失。他們停下,吃了最后的一點點干糧,飲兩瓢溪水,等到傍晚,空氣稍微涼快下來,便出發(fā)了,沿著小徑走。
他們聽見極遠極遠的鐘鳴,一聲,兩聲,三聲,四聲……入夜了。鐘聲喚起往日的追憶。空氣在微涼之中,轉(zhuǎn)而變得冬天似的凄冷。春霧看見某處的鬼火,聽到山上的狼嗥,以及不知哪兒響起的鴟鸮的尖鳴,撕心裂肺,凄厲異常。春霧又因之恐懼,剛剛恢復(fù)的一點精力,此刻又消耗殆盡了。她看看手中的戒指,也只能從這戒指和面前陽衡的背影中,獲得一點點勇氣。他到底要將我?guī)翁??烈風(fēng)肅殺,她拉上了簾子,簾子卻透著小小的窗洞,向外跑。
她看見那輪彎月,凄寒孤寂,有難以言說的悲傷。她感到,這微明的月牙,結(jié)了冰一樣,無情地斜睨著,像在嘲笑自己的孟浪,嘲笑自己因一時沖動而拋棄家園,來到這寂滅的崇山峻嶺。她感到胸中的感情郁積著,呼吸有些困難,絕望,像囚于密室,四側(cè)黑暗,只有一扇緊閉的門。她敲,她擰,她撞,她求,都打不開。她甚至有些退縮,想讓陽衡回程,但這怎么可能呢?
小徑仍延續(xù)著,陽衡也跟從這道路的指引,向前走著。
春霧想起許多故人。她的生身母親,她已記不清楚了。那個越墻而出的明彩,現(xiàn)在怎么樣了?當(dāng)真如她們雖說,摔死了么?還有一直見面而未曾來往的那位,她叫什么名字?她想到廖嬤嬤,老人會因為她的出走而大受其害嗎?她悵惘地望著天空。
晚些時候。遠處出現(xiàn)了一片片麥田,甚至有耕種的痕跡。陽衡大喜,心想總算逃脫出來。他再次策馬,馬兒飛跑,定要盡快趕到阜居之地。他感到已臨近了,已呼之欲出了。他好像已看到那連片的小鎮(zhèn),不對,也許是縣城!誰知道呢。他有雨過天晴的預(yù)感。只是馬兒飛跑時,麥田從稀疏到密集,重又稀疏起來。最后消失,變作遠遠的一點暗黃。只有麥田,連一所聚落,都找不著。他四下看看,都只是蒼茫的原野,哪有什么人居?一些螢火蟲胡亂飛著,為這夜進貢些微薄的照明。
春霧感到自己快發(fā)病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陽衡聽見了,強忍擔(dān)心,欺瞞說,大伯家一定有藥。
“而且快到了,快到了?!?p> 這些無意義的話,偏偏給春霧一種勇氣,她的病又好轉(zhuǎn)了些。眼前的幻象,也退去了。
四周的蘆葦叢極茂盛。陽衡不敢停下,但春霧讓他停下了。她的干糧已經(jīng)殆盡,需要找些果腹的食物。馬兒停下來,嚼著道旁的蘆葦,發(fā)出欣快的嘶嘶聲。陽衡也撅了蘆葦根,用溪水洗凈,胡亂吞了一些。春霧卻不能吃。
他們看見眼前的平原逐漸收窄,最終縮成群山的幾道夾縫。那群山,直聳入云,已經(jīng)看不見山頂。春霧只感到,他們?nèi)缦N蟻一般渺小,這巨人稍一呼氣,他們便會粉身碎骨。她察覺到,他們的感情,以及一切所謂浪漫與信仰,在這浩浩群山面前,無疑只是一粒微塵,這暗淡的山岳俯瞰著他們,哂笑著,這螻蟻的愁腸百結(jié)。一陣傷感沖決而來。
陽衡習(xí)慣性地翻翻背包,卻發(fā)現(xiàn)鏈子打開,里邊的物件早已散落,剩下幾張無用的稿紙。都是小說的殘頁。
他們心情很壞,甚至第一次吵了架。事后彼此都極懊悔,卻不愿第一個說話。只是默默地歇息。第二天醒來時,已將近中午了。這是最溫暖的時候。他們上車前,回頭看看,那久遠的小鎮(zhèn),早不知逃到何處去了。小道一分為四,他們盲目地挑了一條沿河的,進入對應(yīng)的山澗。兩側(cè),就是那雄偉的山脈,搖籃的邊界。遮天蔽日。
春霧忽然有不幸的預(yù)感,啜泣起來。會不會永遠出不去了?四周安靜極了,這聲音就更顯悲傷。陽衡也感到難以言說的恐怖,他轉(zhuǎn)頭安慰,自己的聲音卻顫抖起來。馬兒狂奔著,可這山脈綿延無盡頭,究竟何時能夠出去?陽衡估算著,他們應(yīng)跑了數(shù)百里,理應(yīng)快能逃出了。可是,面前這群山,卻完全沒有將要終結(jié)的預(yù)兆。山間生些灌木,陽衡會停下來采果子,免得春霧餓著。身旁的小溪,一條魚都沒有,只是一道水流。他感到,他們就像原地打轉(zhuǎn)一樣。他壓抑住恐懼,不住地鞭笞小馬,馬兒狂奔,嘴邊滲出淋漓的鮮血。
車輪被震得哐哐作響,春霧的戒指被顛落了,不知滾到何處。迫近黃昏,陽衡越來越害怕,握住皮鞭的手也疲累了。車上的春霧受這顛簸,極其痛苦。但她只是默默忍耐著。她眼前忽然模糊起來,頭昏腦漲,躺倒在桌椅上。她感到自己墜入了黑暗,又受著光明的召喚,使她不能沉淪下去,不能聽由生命消逝,她需緊緊握著這命運。夕陽殘照,映在春霧的臉上,她緊咬牙關(guān),用意志力抵抗邪魔狂襲。
“一定能趕到的,一定能趕到的?!彼犚婈柡饧贝俚钠矶\。這誓言不能給她以絲毫信心,反而讓她在這相同的光景中,愈加絕望了。她喃喃自語著,自己都聽不清,剛才在說些什么。眼前的色彩在迅速消逝,光芒暗淡下去,但又像潮汐一樣,時而恢復(fù)一些,她就如此奮力斗爭著,抵御著身體的病痛,克制著幻覺的侵蝕。她看見明彩的笑臉,她看見明彩佇立在遠處。她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見朦朦朧朧的一片,卻斷定這一定是明彩。奇怪,陽衡好像沒有看到似的。
恍惚間,她看到廖嬤嬤坐在身邊,領(lǐng)子高過頸部,用極慈祥的眼神,以充盈著關(guān)愛的眼睛看著她。她俯身下來,為春霧整理額邊的亂發(fā)。掏出手帕,替她擦拭滲出的點點汗滴,以及口中溢出的鮮血。她聽見,車外的人聲從無到有,從稀少到喧鬧,她感到顛簸緩了,道路變得平整,群山也隱沒在某處。她看見窗外的藍天白云,幾只高飛的海鷗,鳴叫著,唱些不為人知的歌謠。她覺得自己慢慢變得透明,慢慢溶于這暮春的暖空,慢慢化作點點叆叇的霧氣。她的呼吸變得順暢,她的目光重又清明了,她感覺已經(jīng)不治而愈,拋開了一切束縛,輕盈縹緲。
她的無名指上,仍然緊緊戴著那戒指。她好像又變回那小修女,穿著修院的服裝,像以前那樣開懷笑著,所有人都不會排斥她,所有人都深愛著她。她那未謀面就已辭世的母親,坐在她和廖嬤嬤中央,如出一轍,她一眼便認出了。她叫聲“母親”,母親點點頭。她想問:“你們是要把我?guī)ノ靼矄??”但已?jīng)無力說出。她想再看一眼陽衡,她輕輕呼喊著他的名字。我把你的信物弄丟了,真不好意思……
這馬車就這么無止地,在兩側(cè)嶺間馳行。車轍逐漸遠去,車聲隨之飄零,終于一并消散在,春天的濃濃霧氣之中。
全文完
202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