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塞的地方往往貧窮,貧窮產生了迷信,赤貧使迷信變了質。教堂稀疏地建起來了。教會的蛀蟲,將窮人的些許財物都搜刮盡,窮人愈發(fā)貧窮,信仰就日益穩(wěn)固。某條不知名的山溝,屬于典型,這點上做得極妙,摒棄西教,信了所謂的“拜上帝教”,建起了修道院。
修道院,不消說,是修女的監(jiān)牢。他處已有無數禁制,偏偏此地出于窮山惡水,加之異教的堅明約束,又另附一摞教條。四棟房子——其中一間是燃燭的禱告室——都很低矮,而且狹小,像只供數人容身的處所。遠不及歐洲同儕那樣古典,它們通體漆黑,只有斜斜的房頂,盡是灰色,而且失修已久,門墻上的油漆一片片脫落,露出枯樹似的暗褐。幾扇小窗像老鼠狡黠的眼睛,墨綠色,窺著外面。
院內和外界只是一窗之隔,白天,外邊喧囂擾攘,修女們只好靜坐,毫無生氣地,唱贊美詩,以防享樂主義的腐蝕。十字架前,燭火長明,那種幽微的火苗,把手放上也不會灼傷。小小的耶穌基督像,蓬頭垢面,歪著脖子俯視。異域的愚民,為何參拜我呢?到晚上四下無人,常常有冰似的風震得大門晃動,哐哐地響。紙窗嘩啦啦地顫抖。院內也暗下來時,只能聽得鴟鸮亂鳴和蝙蝠撲棱。還是那燭光,飄飄忽忽,鬼火一樣,成為夜里唯一的照明。
修女,大抵有上百個,誰也不曾數過。其中年紀最長,地位最尊的嬤嬤,姓廖,半脫落的黃牙,說起話來言簡意賅像鱷魚吞食;瘦而精悍的爪子似的手,負責掌嘴,及收刮眾修女的私財。此外,再沒有什么尊卑之分,這理應是這修道院唯一的善舉。
誦經和睡眠以外,修女們也有一點天主賦予的閑暇。那是在晚飯后的片刻,自由而克制地談話。旋即又該繼續(xù)禮贊,去懺悔莫須有的罪愆,自身的惡被窮盡了,那就構出世人恒河沙數的惡來,然后禱告——誠心誠意地。她們夜鶯似的嗓子,玉刻的皓齒,吐出兩千年前的偽經,就像天使,忽然嘔出一股酸氣。難說她們誦經是否都出于真心,至少大部分是這樣,暗暗地期待著羽化登仙,進而吻上帝的赤腳。她們也由此對外界,生出一種明顯的優(yōu)越感來,仿佛只有她們通曉為人的義理。對外人,尤其是庸庸碌碌的行人,她們會予以鄙夷,但是,這鄙夷會轉瞬升華為憐憫:他們明明耳聰目明,卻坐貽聾瞽,閉目塞聽,忽視天主的旨意,何其墮落!總之,她們用深深的同情,關愛一切苦難與悲慟,盡管這同情之花,結在了蔑視的種子上。她們有了優(yōu)越感,受苦時也更積極、更勤快了。就連這受苦的機會都是奢侈品,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她們受苦,是懷著舍身成仁的勇氣與榮耀,好像負隅頑抗的士卒,子彈愈少,愈顯出大無畏的寶貴。只是,戰(zhàn)士的就義,是由于敵人的逼迫;而修女的犧牲,卻全因誰寫的一紙空文。
修道院坐落在某處。院外有一個花園,為什么獨獨把這園子割裂于修道院?因為園子在修女的工作下,實在修葺得極有生氣。越過高高的圍墻,過道的左側,是盛開的一大叢玫瑰與丁香,右側是菜畦,長滿了鮮嫩的豌豆。稍后方,一叢叢灌木,顯出些喜人的蒼翠來,更別提屋子另一邊的果樹了。如若隨便找個村夫問路,他會把你帶到門口,然后說不能往前走了。這也的確,除了院內的人,外人在平時是禁止進入的。只有在某些節(jié)日慶典,當村民奔走相慶而院內也傳出些克制的嬌笑時,特定的人——一般是送食物或器皿的人員——可以稍入庭院,將物品交給某個特定的修女,便其帶回。本教的節(jié)日尤為混亂,某些季節(jié)沒有慶典,某些季節(jié)又會連珠炮似的慶祝。據說,那幾天是慶賀“圣三一”的相繼誕生。凈扯淡。
修女的行為準則,無非節(jié)食與禁欲兩種。歸根結底是禁欲。她們相信念經能洗濯心靈,要獻身于哪個通天的大神,于是有的修女卜晝卜夜地祈禱,在塑像面前跪得無法起身,直到筋疲力盡,就再難想些荒誕不經的了。也有難堪壓迫而偷溜還俗的,想方設法避開花農,越過圍墻,不論死生,總算重獲自由。花農是個老頭,半瞎,塌鼻子,歪嘴巴,養(yǎng)著半人高的獵犬。老頭的腰間系個鈴鐺,走動時,叮叮作響,防止修女靠近。修女如無要務,一般不出院門,守門人也不得進入院中。他偶爾的消遣,就是養(yǎng)花,兼有喝酒,但一則破戒,二則酒量很差,只能喝一點;而且怕被發(fā)現,總躲起來偷偷喝。喝醉了也無妨,大門緊閉,鐵絲網的圍墻近乎四五米高!
這時已近冬季,又快趕上一連串節(jié)日。修道院內忙碌得很。廖嬤嬤珍而重之的大蠟燭,此時也拿出了一根,用以代替那小的??墒?,大蠟燭受了潮,原本可使房內亮如白晝,現在卻僅比小的亮些,然而修女們從不抱怨,她們在一天天的壓迫中,已經學會了靜默。天主不喜歡吵鬧,卻偏愛過節(jié)。
修女們的工作,通通在廚房中進行。所謂廚房,是毗鄰禱告室的一間小屋,平時需另外燃燭,但不必長明。廚房的墻壁已經熏得灰黑,鍋底變了顏色,餐具也因使用日久而發(fā)暗。修道院基本不產食材,所以一切原料都要從外界購買。在廖嬤嬤年輕時,還只是打發(fā)修女去購置,后來跑了一個,就改為嬤嬤出門訂購食材,由外人送來??偛豢赡茏尰ㄞr去取貨,因此常常遣修女去。
修女也有離開修道院的機會。修道院與教堂內部聯(lián)通,僅一道鐵門相隔,教堂除了職工,只有一個不起眼的神甫,也是老頭,且頗有高陽酒徒的神氣,扯守門人喝酒,兩人往往酩酊大醉。因此懺悔室常常需要人手,修道院就調派些修女過去。其實也是閑職,窮鄉(xiāng)僻壤,人是少有羞惡之心的,像早禱晚禱都已停止,只有修女會這么做;再者,斂財的邪教本身是罪惡的淵藪,又怎能指望鎮(zhèn)民向惡魔懺悔!修女中年紀較長的,大都不愿去聽人懺悔。她們想,無人懺悔,又何從積德呢?倒不如在修道院禱告兩個小時,來得有效。
因此,總是年輕的修女履職。
其中有一個喚做春霧的,最認真聽人懺悔,往往不曾人來,她便立在那里,時刻諦聽。春霧還是個小孩子,十六七歲,眼睛并不很大,卻像碧水似的明凈。春霧身體不好,有遺傳病,但平素行動,尚且無礙,只在發(fā)病時尤為虛弱。春霧進修道院,其實并非像他人一樣自愿,據說她是棄兒,被廖嬤嬤從襁褓中收留。雖說這樣,嬤嬤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會因為春霧的地位而優(yōu)待她,比起鐵面無私的廖嬤嬤,許多修女更關照春霧些,但也有不少,暗暗嫉妒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