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應(yīng)該是傷心透頂了。
以往她總是跟我和顏悅色地說話，今日對我發(fā)了這一通大火，又說了這一通我完全聽不懂的話。
此刻，她又伏在地板上痛苦。
聽著她的哭聲，我的心里悲苦異常，賣鞋子的快樂早已經(jīng)消失地?zé)o影無蹤了。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的眼眶里涌出來，從我的臉龐上滑落，啪嗒啪嗒掉到地板上。
兩條淚痕就像兩只蚯蚓，在我的臉上肆無忌憚地爬著。
媽媽依然壓抑著聲音伏在地板上哭。
那哭聲，像一條浸了水的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使我漸漸地生出自責(zé)和慚愧之情。
我不敢去看她。
或者說我害怕面對她的悲苦。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我媽媽停止了哭泣，從地板上坐起來，什么話都沒有說，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走出了閣樓的房門，沿著樓梯一步一步蹣跚地走下去。
她以往走樓梯總是沉穩(wěn)而有力，今日走樓梯竟是有氣無力的。
我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和秋水坐在一起讀書寫字嗎？
這件事情怎么會讓她傷心成這個樣子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靜靜地站在原地，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整個人處于空白狀態(tài)。
我的臉上除了淚痕，沒有別的表情，但我的內(nèi)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來的酸咸苦辣。
媽媽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已經(jīng)走到一樓了，吱呀一聲開大門的聲音傳上來，估摸著就要邁出門檻了吧。
我猛然緩過神來，媽媽不會又要離開我了吧？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跳進了我的腦海里。
我不敢大意，一抹眼淚，悄悄地快速地下了樓梯。
媽媽已經(jīng)邁出了門檻，走到了街道上。
我也緊隨其后，悄悄地尾隨著。
大中午的太陽直射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
街道兩邊的屋檐下，融化后的雪水滴滴答答，把每一戶人家都變成了水簾洞。
只見五奶奶剛好瞇縫著眼睛，坐在水簾洞口曬太陽。
我跑過去搖了搖五奶奶，指著我媽媽的背影跟五奶奶求助。
五奶奶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媽媽遠去的背影，抓住我的雙手問：
“你媽媽這是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嗎？”
我哽咽著聲音回答：“不知道怎么了，我剛?cè)コ抢镔u完鞋子回來，她就把我拖到閣樓里打了一頓，我頂了幾句嘴，她就這樣了?！?p> 五奶奶嘆了一口氣道：“你媽媽可能又要去你爸爸的墳頭上哭你爸爸了。你趕緊跟著，不要讓你媽媽出什么事情，我稍后就來?！?p> 說話的功夫，我媽媽已經(jīng)走到街道的拐彎處，我趕緊悄悄地跟過去。
湖面上刮過來的寒風(fēng)吹著我的臉，像刀割一樣疼，但我的全副心思都在我媽媽的身上，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冷的知覺了。
街道外面就是田野，田野過去，是一座小樹林。
她像稻草人一樣，像沒有魂魄一樣的往前走著，穿過田野里，朝樹林里走去。
冬天的樹林里荒草遍野，覆蓋著的白雪已經(jīng)融化了一大半。
荒草深處，一座一座的墳?zāi)埂?p> 只見我媽媽伏身跪在一座墳?zāi)骨懊?，我知道那是爸爸的墳?zāi)埂?p> 我不記得我爸爸的模樣了。
但我媽媽可能還記得吧？
我躲在一棵大樹后面。
風(fēng)聲將我媽媽的哭訴聲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怎么這么命苦??！你個老不死的！你一個人去享福了呀。你也不睜眼看看啊，我這過的什么日子啊，你個老不死的，你為什么不把我也帶走?。俊?p> 我背靠著大樹不由得淚流滿面。
淚眼朦朧中看到，五奶奶拄著拐杖顫悠悠地跟過來了。
樹林子里的灌木叢很多，雪化后的小路潮濕泥濘，我怕五奶奶摔著，慌忙擦干了淚水，迎上前去。
五奶奶扶著我的手說：“秋子，別怕！今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媽媽心里不好受，你要順著她，不要跟她頂撞?！?p> 我早就被我媽媽的悲苦搞得六神無主了，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是我爸爸的忌日啊，心里面頓時豁然開朗，不再難過自責(zé)了。
五奶奶抬頭辨別了一下方向，跟我說：“都走到這里了，我也去看看我家那個老不死的?！?p> 我大致聽明白了，她們嘴里的老不死的，就是她們的丈夫。
鎮(zhèn)子里的男人們似乎都很早就去世了，像九爺爺、三叔公長著白胡須的老頭兒并不多。
我扶著五奶奶去了路邊的另一座墳?zāi)骨?，小小的一塊墓碑，碑上還留有一道殘雪。
五奶奶拄著拐杖，彎腰用手掃著墓碑上的殘雪，撫著墓碑說：
“老不死的啊，我來看你了，你那幾個兒子都跟我分開住了，小兒子參軍去了，小女兒嫁到城里去了，挺好的，我把他們都養(yǎng)大了?！?p> 又說：“哎！寡婦的日子不好過啊，老頭子。”
我見到她的眼眶潮濕了。
她用松樹皮一樣的手背抹了抹眼淚，示意我把她扶起來。
我扶著她的時候，感覺她的腰很沉重。
她用拐杖指了指我媽媽跪著的地方。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去我媽媽那里，便扶著她走到我媽媽的身邊。
墳地里的殘雪這里白著一塊，那里白著一塊，景象十分蒼涼。
只見我媽媽跪在墳前的一片枯草上，整個人頹廢地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我的兒啊，你苦?。 蔽迥棠逃沂执钤谖覌寢尩募绨蛏险f。
我媽媽瞬間崩潰了，抱著五奶奶的腿，嚎啕大哭，五奶奶彎下腰將我媽媽抱住。
我媽媽很快哭就得上氣不接下氣。
五奶奶輕輕地撫摸著我媽媽的頭發(fā)，哽咽著說：“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命苦??！”
我站在旁邊也只能跟著哭。
但我實在不明白她們說的是什么意思，哭的又是什么意思。
而且為什么要在墳堆里哭呢？
面前的這座墳?zāi)估镫m然躺著我的爸爸，但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p> 我一邊哭，一邊迷惑不解。
待我媽媽的哭聲小了些后，我也就停止了哭聲。
五奶奶招手示意我靠近了，對我說：“秋子，快到正午了，你先回去吧，去廚房里弄點飯吃。我等會兒把你媽媽帶回家。”
但我媽媽沒有說話，我不敢走。
五奶奶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我媽媽，對我說：“快去吧！我和你媽媽說點兒體己話，你還是個小孩子，聽不得的?！?p> 也不知道她們都談了些什么，非要趕我回家。
但我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便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一聲好的，蹲下身去，跟我媽媽告別：
“媽媽，我先回去了。”
一瞥眼，便看到了媽媽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不由得心酸難忍，哽咽著說完了最后一個字，趕緊站起了身，離開了墳堆，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