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媽媽說：“秋子，船就要起錨了，會比較晃動，你要么進來吧，外面也冷。”
秋子媽媽一直坐著說話，大概真是腳有殘疾吧？我心里做出了這樣一個判斷，不由得為秋水的處境感到心酸。
如果一不小心投胎在這樣一條渡船上，只有這樣一個不能走動的媽媽，以及那樣一個走路都走不穩(wěn)的爸爸，人生該有多艱難啊。
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的臉上依然很平靜，好像我什么都沒想。
我說：“沒有關系，我喜歡站著，看看風景挺好。”
說完這句話，我把籃子擱在了腳邊，筆挺地站在甲板中央。
我不敢去船舷邊，怕一個風浪過來把我打進水里了。
船起錨了，船身一晃，我沒站穩(wěn)，一個踉蹌往后跌倒，跌到一個人的懷里。
我借助于他身上反彈過來的力量才站穩(wěn)，抬眼一看原來是秋水。
他滿臉通紅地松開了扶著我的手，跟我說：“我剛經(jīng)過?！?p> 然后示范道：“你看啊，在船上，不能兩腳并攏，而要兩腳分開，人要隨著船身晃動，像我這樣站，就不會摔倒了。”
我學著他的樣子，兩腳分開，就像一個張開的小圓規(guī)，確實不容易摔倒了，然而樣子很難看。
我便把分開的腿稍稍往里收了收，保證不倒就行了，不要岔得那么大。
人隨著船身晃動，感覺自己就像上水上的一朵小浪花，腦袋晃得暈乎乎，好在風浪不大，我倒也沒有暈船。
這時候，船已離岸約有50米遠，我媽媽還在河埠頭那里站著，朝我招手，聽不清她在喊著啥，大概是叫我一定要小心安全吧？我便朝埠頭上招著手，叫她好回去。
船很快走出了秋水河，進到了秋水湖里，這時候河埠頭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媽媽也看不見了。
四周都是水，船就像漂流瓶一樣漂在渺渺茫茫的湖水里，沒有了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往遠處看，岸邊的田野、大樹、屋頂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只有湖水像黑寶石鑲?在白色的狐皮襖子里。
這就是孩子們羨慕的秋水，他每天面對的就是這么漫無邊際的湖水嗎？多么枯燥??！
我有些茫然，本以為坐上渡船就能像魚兒一樣自由，竟不料真正自由的卻是在陸地上。
只有在陸地上，才能想跑就跑，想跳就跳。
耳朵里聽到三叔公和秋水爸爸正在閑聊天。
“秋水這孩子，我看著真好，什么時候也送去私塾里讀讀書，好歹認識幾個字，不做睜眼瞎?！?p> “三叔公，你這話，我也是有考慮的，只是困在這條船上，上哪兒去讀書呢？”
我聽到他們這樣聊天，便轉身尋找秋水，想問他對讀書的看法，竟不見了他的影子。
我睜大眼睛好一陣搜尋，始終沒有找到他。
船身這么小，不知道他能藏到哪里去了。
秋水媽媽見我一個人站在甲板上，便和我搭訕著：”秋子，讀書辛苦不？“
我說：“不辛苦！”
秋水媽媽又說：“都是我的這條腿，拖累了他們父子，拖累了秋水。”
我一聽這話里有故事，便挪動著雙腳，走到艙室的邊上，問道：“秋水媽媽，你的腿怎么了？”
秋水媽媽未語先哽咽了：“小時候去山里砍柴，山高路滑的，摔了一跤，撿了一條命，但是小腿摔壞了，鋸腿的時候，那個痛啊，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痛?！?p> 說完這話，她手里撫著我媽媽做的煎餅，喊著秋水：“快來吃吧，秋子媽媽做的一手好煎餅，聞著都香?！?p> 傳過來秋水的聲音：“我不餓！”
聽聲音，是從艙室里傳出來的，原來是躲進了那里面，在一個柜子的上面。
我好奇地朝里張望。
秋水媽媽也看了一眼里面，然后跟我解釋道：“那是他睡覺的地方，那地方太小了，明年就該睡不下了?！?p> 秋水媽媽把煎餅放進了身邊那張床的棉被里，算是替煎餅保暖。只是這樣一來，煎餅就會變得綿軟，就會失去又薄又脆的原滋原味。
我很想提醒她，這煎餅就該趁熱吃，然而瞧著她們家這個光景，大概也并非不知道煎餅要趁熱吃的道理，只不過生活艱難，她需要精打細算。
看到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如此辛苦，我十分不解：“你們怎么不在島上尋一個地方住下，不開船的時候就住在島上？”
秋水媽媽這時候已經(jīng)放好了煎餅，轉過身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對我說：“秋子，我們在島上沒有住的地方，我們只有這條船。那一年，我截了肢，提親的就不來了，只有秋水爸爸找了媒人過來提親，借了一輛人力板車，把我接到這里，從那以后我們就一直住在船上。”
秋水爸爸這時候大聲招呼，船要靠岸了啊，注意腳下要站穩(wěn)啊。
秋水媽媽說：“這么快啊，今天的船怎么格外地快！”轉身朝艙室里喊：“秋水，你也趕緊下來，陪秋子一起進城?！?p> 只見秋水從柜頂上面跳下來，十分興奮地說：“媽媽，你允許我去城里了！有記憶以來的第一回??！”
秋水媽媽正色道：“你可不要頑皮，要照顧好秋子，替秋子一起賣鞋?！?p> “遵命！”秋水很開心，大步走出艙室，挎上我擱在甲板上的籃子。
我看著他光著腳，便想著不知道籃子里有沒有合適的鞋子，要不然拿出一雙鞋子給他試一試。
但我不敢那么干。
在我心里，女的送鞋子給男的，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情，至于傷了誰的風又敗了誰的俗，我也不說不清楚。
關于男女相處的這些條條框框，并沒有什么人教過我，更沒有什么人對我言傳身教，我好像無師自通了。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們早就根深蒂固在我的腦子里，我若要違背了這些條條框框，就等于違背了我的心。
船已停穩(wěn)，三叔公挑起了空籮筐，叫我倆跟在他身后，秋水爸爸和秋水媽媽又盯矚我們要注意安全，我們便都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