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擅長做煎餅。在沒有生我以前,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煎餅西施”。
生我之后,她給我取了一個乳名“秋子”,鎮(zhèn)上的人便改了口,叫她“秋子媽媽”。
我時常在街道上晃悠,便有熟悉的人喊住我:“秋子,讓你媽媽做兩個煎餅。”
我接了錢,往家跑,老遠就喊:“媽媽,兩個餅?!?p> 等我到了家里,咕咚咕咚喝一口涼茶水下肚,媽媽就將煎餅煎好了,拿油紙一包,再系上十字花的麻繩,交給我送到那戶人家。
因為可以替鎮(zhèn)子里的人送煎餅,母親便默許我可以像男孩子一樣在鎮(zhèn)子里到處游蕩。
一開始,鎮(zhèn)子里的人多有非議,漸漸地發(fā)現(xiàn)不用親自走到西北角就能吃到煎餅,自然不再議論。
然而好心的大媽還是建議最好還是男孩子的裝束吧。母親便抓住我的胳膊,硬要給我剪短發(fā)。
我掙脫母親的手,坐在街道中央放聲大哭,那是我這一輩子哭得最響亮的一次,越哭越悲傷,直到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漸有人圍攏來,問我母親出了什么事。經(jīng)過一番議論,大家便說,送個煎餅而已,不用剪短發(fā)了吧。
就這樣,我保留了女孩子的裝束,扎著女孩子特有的麻花辮,手里拎著煎餅,飛奔在秋水鎮(zhèn)的大街小巷里。
我母親并不喜歡“煎餅西施”這個稱號。按照鎮(zhèn)子里的習(xí)俗,有了兒子以后,母親的名字就是兒子的乳名加上“媽媽”這個通用后綴。
但我母親沒有生兒子,按照慣例只能是“煎餅西施”。這個名字有點兒肯定我母親美貌的意思,但我母親竟為此大發(fā)雷霆。
據(jù)說,有一年有一天,不知道鎮(zhèn)上的誰惹惱了她。
她氣呼呼地一路嚷著,右手抱著我,到了東南角的肉鋪上買了一條豬尾巴,再走回家里,將我安置在坐車里,回屋拿了一塊案板,哐啷一聲,扔到街道中央,又拿了一把菜刀,啪的一聲,豬尾巴扔到案板上,緊跟著菜刀剁上去,啪啪啪。
一邊剁一邊說:“我沒名字嗎?什么東施西施的!是我的名字嗎?我沒孩子嗎?秋子不是秋家的血脈嗎?”
這番話車轱轆說了好多遍。
那條豬尾巴一開始還是一條豬尾巴,到后來骨肉分離,完全看不出豬尾巴的痕跡了。
我母親這才歇了,站起身,眼都沒看案板,單手往下一擲,手里的那把刀唰的一聲,刀尖插進了案板里,刀身微微顫了兩下,牢牢地立住了。
鎮(zhèn)上的人不敢靠近,也不敢交頭接耳,只是遠遠站著往這邊張望著。我母親掃視了一下他們,深吸一口氣叉著腰,大聲說:
“我有孩子,她叫秋子。你們可都給我記住了:我,就是秋子媽媽。”
豬尾巴的故事不可考。
從我記事開始,母親就笑瞇瞇的,見人都打招呼。
每個月都能騰出一天做一些饅頭送給別人家,讓我送過去,叫我千萬別收人家的錢,也不能收人家送的糖果之類的零食。
如此溫和的媽媽,如此彪悍地,剁碎了一條豬尾巴,改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以后,秋子就跟鎮(zhèn)子上所有的男孩子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