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操場的看臺上,一個男孩左胳膊肘拄在后面的臺階上,光著的右腳蜷縮在屁股根,右手搭在膝蓋上,手里叼著一支快要燃盡的香煙。他耷拉著眼皮,對身前的女孩不理不睬。
女孩穿著整齊,白上衣青褲子、蹬著一雙小白鞋,齊耳的短發(fā)攏住一張白皙的娃娃臉。只是這張小臉現在皺起了眉頭,眼里強壓著火氣。“……你老逃課怎么行?明年就高考了,滿打滿算還有8個月。你以前成績又不錯,現在都荒廢了,以后怎么辦?……你有什么事情不能說?我們一起去面對啊!”
似乎是被煙燙到了,男孩彈飛了手里的煙屁股,下巴朝女孩微微揚了揚,輕吐一聲“滾!”
“李昔陽!你混蛋!再也不管你了!”女孩壓不住火,吼了一嗓子??纯蠢钗絷栆廊晦抢燮o動于衷,怒氣里就帶了委屈,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她恨恨的踢了李昔陽伸直的左腿一腳,轉身跑了。
空氣中似乎還回蕩著壓抑不住的嗚咽,李昔陽睜眼,看著遠去的背影,自嘲的一笑,“人間不值得,我……也不值得,楊艾希,再見……”
他爬起身,嗞了一聲,還真疼,揮手驅趕著頭頂成團的蚊子,一顛一顛的離去了,只剩臺階下一堆的煙頭,見證著他曾來過。
離學校東門不遠的路口,灰色綠頂的移動式小房子前,雜亂的放著幾輛自行車。一個滿臉胡子的油膩中年大叔,正給一輛兩腳朝天的自行車換內胎。他嘴角叼著煙,滿是油污的雙手不緊不慢的忙著。他眼角掃見李昔陽到了跟前,打聲招呼,“兒子,放學了?”
李昔陽恍若未聞,頭都沒轉的這么經過,遠去了。
大叔歪頭吐掉嘴里的煙屁股,苦笑一聲,“臭小子?!?p> 忙完手里的活,看著那個學生推著車離開了,他轉身仔細的收拾著自己的工具,全部歸置到小房子里鎖上門,然后把“修車”的木牌子翻了過來,摸出記號筆寫下了“歇業(yè)”兩個字,打量了一下,轉身去往兒子離開的方向。
大叔沿馬路沒走多久,拐進一個市場,沒多久又提了些菜,從市場另一個門出來,這個門正對著一個小區(qū)的側邊門。這小門用柵欄隔開小區(qū)內外,就是兩個“匚”字對扣在一起的那種通道,只能單人通過,自行車都過不了的。小側門里,一個老太太正慢悠悠的往外轉。
“王嬸,您這是干嘛去啊?”大叔大著嗓門打招呼。
“哎吆,他李叔啊。我這……這里有些米……受了潮,孩子不讓吃了。我尋思……我尋思著來市場,給賣雞……賣雞的那兩口子,送去……送去喂雞?!蓖鯆鹧赖舻牟畈欢嗔耍f話氣也不足,慢慢騰騰的。
大叔就站外邊等著,看那袋子也不重,就沒說幫忙。
王嬸絮叨著走了。大叔看了她背影一會兒,也扭頭穿過小門回家了。
廚房里,大叔滿臉汗水的顛勺炒菜。
門鈴響了幾聲,大叔朝廚房外喊一聲,“兒子,開門去?!?p> 廚房外沒有動靜,門鈴又響起來,大叔再喊,“兒子,快去開門啊,看看誰來了?!?p> 廚房外依然沒有動靜,門鈴再次響起。
大叔扔下炒鍋,關了火,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過去開門。
開門就見外面站著一個打扮精致的女子,白襯衣黑套裙,白絲襪高跟鞋,長發(fā)盤起露出白皙的耳垂,鑲鉆的耳墜搖動中閃爍著晶瑩,襯托的一張白皙俏臉更多了一分清麗。她紅唇輕啟勾出一抹弧度,低喚了一聲“哥?!?p> 聲音嬌柔,大叔卻拉下臉來冷笑一聲,“把你都找來了嗎?還真覺得吃定我了嗎?“說著就要關門,那女子急忙伸手擋在門框上。似是怕傷了這女子的手,大叔哼了一聲,轉身往廚房去了。女子連忙跟進來,門也忘了關。
大叔拿了盤子,手撕包菜裝盤。女子就站一邊看著,她高級白領金領的妝扮氣質,跟這個略顯雜亂的廚房格格不入。
“哥……”
“閉嘴!”
女子剛開口就被打斷了,她也不惱,淺笑著過來拉他胳膊,很有幾分撒嬌的味道,又喊了一聲“哥~”,聲音酥酥甜甜的。
大叔受不了這個,差點打個寒戰(zhàn),冷臉也快維持不住了,一邊抖抖胳膊,一邊嫌棄著,“滾滾滾,一身油,不嫌臟嗎?”
聽她這么說,女子反而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才不要?!表槃荼Ьo了他的胳膊。
見甩不開,大叔不再理她,端著菜往餐廳去,她就跟小尾巴似的被拖拉出來了。大叔腳下一滯,身子站定了——客廳和臥室的墻角邊,倚靠著一臉嘲笑的李昔陽;入戶門的鞋柜邊站著目瞪口呆的楊艾希。
大叔嘴角抽了抽,收回視線,把菜放好,桌上已經擺了一小盆冬瓜排骨、一個青椒炒蛋,加上這盤手撕包菜,也算豐盛了。他緩和著語氣對李昔陽說,“去洗洗手,招呼艾希一起吃飯吧。”
女子打量著這個男孩,見他依然斜靠著墻角,一臉的嘲笑。緩步走上前,抬手去摸他的臉。
李昔陽一把把手打開,“你誰啊?”,眼睛瞇起,厭煩中帶了幾分兇意。這女人看起來二十多歲的樣子,跟自己老子不清不楚的,還想當后媽嗎?
女子吃痛收回手,左手揉著被打的右手小臂,眉頭微蹙?!拔沂悄阈∫蹋悴挥浀梦伊??”
李昔陽好像想起什么,眼睛瞪大了,嘴巴也張開了,“江秀清?”
“要叫小姨,知不知道?沒大沒小的?!苯闱逭f著伸手在他頭上揉了兩把。這次李昔陽就那么傻站著沒動,似乎還在消化著這個消息。
原來是小姨,楊艾希松了口氣,拍著胸脯走進來,“叔叔好,小姨好?!?p> 這小丫頭總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樣子,很討人喜歡。江秀清回頭看看她,就把自己剛認的外甥丟下了,過去拉著她的手,“你是昔陽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真漂亮,算昔陽撿到寶了?!?p> “小姨,我叫楊艾希。是……昔陽的同學。”作為高中生,對于男女朋友這樣的身份還很敏感,她就有些臉紅,聲音也小下來。
大叔又喊一聲吃飯吧,就都圍了過去坐下。楊艾希已經吃過飯了,不過剛剛亂了心神,沒反應過來就跟著坐下了。李昔陽也有些神思不屬,走神的坐下扒飯。
“哥,那邊情況不太樂觀,估計等不了多久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吃了一小會兒,江秀清輕聲問。
大叔陰著臉不說話,江秀清就繼續(xù)說,“我知道他們肯定找過你不是一次了,要不也不會找到我那里——嘻嘻,也幸好找到了我那里,要不還不知道你們在這里。姐夫……”說著看了李昔陽一眼,見大叔瞪過來,她訕訕的笑笑,趕緊說,“……那個,那邊維持不住了,能試的辦法都試了,現在上面下了死命令……”
大叔敲敲桌子打斷她,“先吃飯,吃了飯再說?!?p> 于是房間里安靜下來,只余幾人進食的聲音。
飯后,楊艾希拖著李昔陽就走,白天不上課,晚自習好歹給他補一些回來。盡管她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漂亮的不像話的小姨也很好奇,不過還是自家男朋友的學習更重要。
李昔陽被拖到樓下才回過神來。他甩甩手擺脫了楊艾希,也不說話,就往小區(qū)的健身廣場走去。楊艾希叫他他也不應,于是只能執(zhí)著的跟著。
到了廣場,李昔陽尋了個椅子坐下,掏出手機來擺弄。楊艾??恐讼聛?,小嘴嘟嘟著,伸著脖子看他要干什么。只見屏幕上亮起一個九宮格,有明有暗、有動有靜,李昔陽點了一下,屏幕變成了整個的畫面,里面正是大叔和小姨。
楊艾希驚訝的看了看李昔陽的側臉,這個家伙在家里裝了監(jiān)控!他要干什么?!
驚疑間,聲音也調了出來,不過不是很大,廣場上比較喧鬧,聽不清。李昔陽從口袋里摸出耳機,自己剛戴上一個耳朵,另一個就被楊艾希搶了過去戴上了。李昔陽看看她,也沒阻止。
畫面中,大叔在廚房收拾,小姨抱著胳膊站一邊看著,對話在洗碗聲中清晰的傳來。
“我不去誰能奈我何?把我綁了去我不出手,誰能奈我何?你爸攔著不讓來硬的是嗎?不過是演給你看的,不要臉的老東西!”大叔沒有平時懶洋洋的樣子,今晚的他很激動。
聽見大叔罵自己的父親,江秀清小臉板了板,故作嚴肅的說,“李頌傳,閑談莫論人非?!比缓笳Z氣一軟,“好歹是我爸,看在我的面子上少說兩句好不好?”
楊艾希覺得這聲音酥麻酥麻的,心里升起一種錯覺,這個小姨似乎和叔叔有點不太正常。再看看李昔陽陰著臉,就默不作聲的繼續(xù)當觀眾,果然,接下來的震驚遠不止這點懷疑的證實。
“你也別嘴硬,幾十萬人的命、多少兆的資產、無數的尖端技術,我不信你就真的能不管不顧?!苯闱逄籼裘济?,展開了攻勢。
“別玩兒道德綁架那一套,人命是我要收的嗎?資產是我要毀的嗎?技術?還有臉跟我說技術?只有他們欠我的,沒有我欠他們的,拿什么要挾我?哼!”李頌傳不屑的冷笑。
“哎呀,付出的心血不能白費了嘛,好歹也是你和我姐奮斗了那么久的地方,現在我姐都走了好幾年了,你就不顧念著這份情?”
“心血?不是讓你爸搶走了嗎?說的多好聽,就當送給你姐了,我呸!還拿我當傻子耍,狗日的!”說到這個他是真怒了。
江秀清換了口氣,“是是是,他是狗日的,我也是個狗崽子好不好?你就別生氣了。他大女兒都走了就別說了,小女兒這不是一直等著你的嗎?”回身出去,一轉眼拿回來一個本晃了一下,“戶口本都帶來了,只要你點頭,咱隨時去領證?!?p> “不去,沒門兒,走開!”還戶口本?什么時代的東西了?不過李頌傳拿她沒辦法,這么個大美女沒臉沒皮的纏人,他有火也不好發(fā)。
“我行李還在樓下車上,一會兒幫我搬上來吧,你這里沒有電梯,我可搬不動。你床上有幾個枕頭?我可沒帶這個,不夠的話我得抓緊買去?!苯闱宀辉俑f正事兒,直接就要賴著住下了。說著就往外走,去主臥查看情況去了。
李頌傳跟著追出來,“還要臉不要?昔陽回來看見了我怎么交代?”
江秀清猛地轉身,雙目仿似綻放出明亮的光芒,“你是怕不好交代,不是不肯要我?”
李頌傳馬上就慫了,退了一步,維持出最后的倔強,“這里是我家,你抓緊離開,聽見沒?”這是不講理了,強行趕人。
江秀清踏前兩步,幾乎貼到他懷里,仰起頭都能感覺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李頌傳最后的倔強也破防了,慌亂地轉身道,“你不走我走!”說完竟真的推門走了。
江秀清咯咯笑了一會兒,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喃喃自語道,“當我不知道嗎?你就是為了守著昔陽這孩子才不肯走的?!?p> 手機屏幕熄滅。楊艾希不知道怎么開口,公公他,啊呸,是李叔叔他好像不只是個修自行車的小人物,聽起來很有來頭的樣子,而且跟小姨子好上了。昔陽他恐怕是為了這些糟心事煩惱吧?畢竟他媽媽剛去世沒幾年??墒抢钍迨逅蔡蹆鹤影?,要不也不會為了兒子不去辦那什么大事。昔陽到底在煩惱什么呢?
“楊艾希,我希望今天之后,你能離我遠遠的,不要再纏著我!請你尊重你自己!”李昔陽突然拽下楊艾希戴著的那支耳機,惡狠狠的放話,轉身走了。
“誰稀罕!我才不會理你!”楊艾希也怒了,追在李昔陽后面,聲音遠遠的傳來,“誰纏著你了?你說清楚,你以前不纏著我,我會理你?……你慢點,晚上跟我去上自習課,別想逃……”
樓道里,江秀清正一手一個“她可搬不動”的碩大行李箱,腳步輕快的上樓梯。電話響起,她說聲接聽,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那小子同意了嗎?”
“還沒呢,慢慢來,急什么?”
“沒幾天能等了,怎么不急?你老老實實辦事兒知道了嗎?別整什么幺蛾子!”
“知道了知道了,您哪來這么大脾氣?不說了,掛了啊?!?p> 江秀清真的就霸占了李頌傳的房間,當然她不這么認為,畢竟她又不是不讓原主人回來睡。
樓下不遠處的路燈下,李頌傳盯著自家窗口的燈光,神情變幻不定。
兩天過去了。這兩天里,江秀清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而且是有保姆的那種家,吃飯睡覺刷劇。李頌傳就眉頭擰成了疙瘩,每天做飯吃飯,收拾完就閃人,也不在家里待著。李昔陽該吃吃該睡睡,嘴角不時勾起一抹冷笑。
第三天傍晚,李昔陽趴在操場角落里還睡的迷迷糊糊的,聽到腳步聲,以為是楊艾希又找過來了,眼都沒掙。等猛然發(fā)現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兩雙大手鐵箍一樣把他提起來控制住,不等回頭看到人就覺得一陣眩暈被擊昏了過去。
“你兒子我們帶走了,去哪里你清楚。希望我們能好好合作,別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崩铐瀭鹘拥诫娫?,暴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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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云帆
閑暇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