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君臣父子（上）

　　這一下如投石入水，滿殿皆驚！

　　世人皆知，真定老王戎馬一生，功勛赫赫、位高權(quán)重，唯獨有一件大憾事，便是后繼無人。

　　許是他在子嗣一事上福薄，幾個兒子不是戰(zhàn)歿便是抱病而亡，最后一個碩果僅存的年幼世子，也早在數(shù)十年前便夭折了，真定王府至今都對其死因諱莫如深。

　　而在之后的幾十年中，非但今上對自家王叔膝下無人的凄涼晚景不聞不問，便是姬武自己，也從未表露過要過繼一個宗室子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意思。

　　起初年年都有人或是揣摩上意或是向真定王示好，上奏折請求天子加恩真定王，然而奏折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甚至有些人的下場……

　　至于其中某些人的背后，到底有沒有真定王的授意，那就誰也不敢妄言了，反正明面上，姬武從來都是一言不發(fā)的。

　　既然天子和王爺都不急，久而久之便連太監(jiān)也不急了。此事竟似成了一個宗室和朝堂中的忌諱，再也無人提及。

　　不想今日，天子非但提起，更是特旨加恩！

　　分列文武班次之中的慕容盛和俞達(dá)遙遙對望一眼，心有戚戚焉。

　　一個哥舒東煌也就罷了，今次姬家買馬骨，竟連自家人都不放過！

　　甚至還沒等開張吆喝，真定王姬武就已經(jīng)自己送上了門來，拿大半兵權(quán)換了一個世襲罔替！

　　真定老王如此行事，不僅讓慕容盛和俞達(dá)這兩位當(dāng)家最知柴米貴的世家掌舵人心生感嘆，其余諸王群臣心中更是震動不已。

　　大伙兒一時之間實在是想不明白真定王到底是賠了還是賺了？

　　再者，既然老王爺?shù)淖嗾凵喜⑽刺峒按耸掳刖?，那么在沒有最終塵埃落定之前，這事兒到底是天子和老王爺之間的心照不宣，還是天子臨時起意的一廂情愿，當(dāng)真是誰也說不好。

　　好在這大殿中還是聰明人居多，驚詫之余哪怕想得不太透徹，仍是或多或少回過了味來。

　　細(xì)細(xì)想來，原本真定老王勢大位尊、聲名卓著，依著今上不似先皇勝似先皇的性子，若非姬武后繼無人又素來恭順，恐怕早不為今上所容了。

　　說句誅心的話，即便老王爺老當(dāng)益壯，身子骨比今上還要硬朗，恐怕仍是難免要走在今上前頭的。

　　更別提在昨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暮雨落花之后，那等凄慘可悲的下場只怕已是近在眼前了！

　　如今真定王主動交出軍權(quán)，一如老虎沒了爪牙，恭順雌伏之心更勝往昔，難怪天子欣喜之下加恩至此。

　　即便是三位皇子，朝會前閑聊時也對今次必定要削弱宗室藩王一事有所預(yù)料，此時也頗有些吃驚，心中暗道素聞這位王叔祖行事果決，當(dāng)年也是一刀一劍豁出命去，才換來如今真定王府的富貴鼎盛，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太子姬天成立刻出列，躬身行禮道：“父皇仁德，兒臣謹(jǐn)受教！兒臣代王叔祖，拜謝父皇天恩！”

　　一眾王公大臣緊隨其后：“陛下仁德，澤披蒼生，臣等銘感五內(nèi)！”

　　太子行禮后并不起身，接著道：“兒臣宮中亦有悍卒良將，正該為國出力，兒臣特向父皇為他們求個前程！”

　　此語一出，殿中立時一靜。

　　與真定老王不同，太子此舉不是為了避嫌，而是要當(dāng)仁不讓地爭權(quán)啊！

　　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汝南王與蘭陵王對視一眼，同時邁步，緊跟著太子邁步而出。

　　兄弟二人站于姬天成身側(cè)，亦是行禮道：“兒臣亦有此意，還望父皇恩準(zhǔn)！”

　　許多原本認(rèn)為西征與否事不關(guān)己的官員頓時全神貫注起來。

　　最有望觸及至尊之位的三位皇子競相表態(tài)，一如梨園中好戲開鑼、大角兒登臺。

　　奪嫡之爭，哪怕不下場，也絕不可能真就置身事外了。

　　雖說先前真定王言辭懇切、力主西征，但在眾人看來其中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也許只有真定王自己清楚，尤其是他變相地主動交出兵權(quán)，恐怕更多的還是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

　　至于天子順勢安排恒山鐵騎與薊州金城關(guān)的兩個封號衛(wèi)換防，嘿嘿，只要對大周禁軍中的封號衛(wèi)有一定了解，便不難洞悉其中深意。

　　敖莽在太子出列時便微微彎腰側(cè)身，此刻更是極為識趣地退回了班次。

　　中途，他有意無意地與慕容盛目光交匯，笑容玩味。

　　由甘酒泉當(dāng)家的驍騎衛(wèi)歷史悠久，尤其第一代校尉正是復(fù)姓慕容，后來這位出身圣人門庭的校尉積功而為封號武侯，便是以驍騎為號，驍騎衛(wèi)作為其親衛(wèi)部曲，軍號旗鼓得以萬世不易。

　　圣人不出的年代，這位驍騎侯在世之時，慕容氏達(dá)至鼎盛，而等他一死，又不可避免地走了下坡路，累五世未能再出第二位封號武侯。

　　這種情形之下，按照大周制度，驍騎衛(wèi)的旗號由天子收回，供奉于宮中由尚寶監(jiān)掌管的一處隱秘樓閣之內(nèi)。

　　到先皇時，才又將“驍騎”之名拿出，賜給一支立下了殊勛的禁軍騎衛(wèi)。

　　正因有了驍騎侯這個淵源在，哪怕時至今日早已物是人非，慕容氏對驍騎衛(wèi)仍有不可小覷的話語權(quán)，每當(dāng)驍騎校尉一職空缺，慕容家主便可以毫不避嫌地上表舉薦，而新任校尉上任后要做頭一件事，便是趕往玉陵郡拜見慕容家主，聆聽驍騎侯事跡，以堅其忠君效死之心。

　　事實上不止驍騎衛(wèi)，其它來歷相似的封號衛(wèi)也是如此，這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大周歷代君臣之間的一種默契，軍中更視此為理所當(dāng)然的傳統(tǒng)。

　　區(qū)別在于許多封號衛(wèi)的創(chuàng)始家族早已破落甚至湮沒無聞，沒那個能耐再出來指手畫腳，這支封號衛(wèi)便只會效忠天子一人。

　　這里面講究頗多，是以各封號衛(wèi)雖同是天子腹心，卻仍有親疏遠(yuǎn)近之別。

　　慕容氏高姓猶存，出自慕容氏的驍騎衛(wèi)自然有些不同，在大周軍中難免被人另眼相看，說難聽些那就是后娘養(yǎng)的，哪怕在金城關(guān)再爭氣，仍是如此，更別提現(xiàn)任驍騎校尉甘酒泉本就是慕容盛的門生了。

　　說起來，他與被真定王丟車保帥的劍州狼胥將軍盧懷瑾可謂同病相憐。

　　至于穆獅磐，這才是天子的真正心腹，穆家世代將門，勢力卻有限，不得不一心一意依附天子，來換取每代一頂屯騎校尉的官帽。

　　這樣的將門，要維系下去很是不易，要更進(jìn)一步更是難如登天，反而破落起來倒是快得很，只須子孫不肖，連續(xù)一兩代出不了宗師，就得乖乖地給后來者騰地方。

　　屯騎紅甲乃是正經(jīng)八百的天子嫡系，又是重裝騎兵，既能壓住大軍陣腳，還有一錘定音之效，注定要構(gòu)成西征大軍的核心主干，各世家門閥則只能是沖殺在前、為主干遮風(fēng)擋雨的枝葉。

　　這是姬室用熟了的伎倆，先皇更是集大成者，一場大戰(zhàn)下來，天下皆弱，姬室獨強，而這便是真定王奏折中所說“開子孫太平萬世之基業(yè)”的真正含義了。

　　到了今上這里，唯恐天下世家門閥抱團，不肯出死力，同時大約也是為了防止重蹈湘戾王叛亂的覆轍，較之先皇又多出了奪嫡的花樣來分化人心，連帶著把姬氏宗室各藩也一并兜了進(jìn)去，可謂用心良苦。

　　便如此刻，太和殿內(nèi)外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緊緊盯著一字排開的三位皇子。

　　憂慮，欣喜。

　　遲疑，決絕。

　　反復(fù)權(quán)衡?；嫉没际?。

　　不少人神情復(fù)雜，就連許多自以為寵辱不驚、不再奢求什么從龍之功、匡扶社稷的孤耿老臣，心中都頗冒出幾句諸如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之類的喟嘆，隨即便是對于一些個陳年舊事的追思傷感。

　　今日這般景象，并非是頭一次出現(xiàn)在這太和殿上了，單是本朝，便已有數(shù)回。

　　然而這一次，因著暮雨落花，與以往百余年間的幾次相似場景相比，又似乎截然不同。

　　面對敖莽略帶挑釁的笑容，慕容氏家主只是淡然一笑，似是并未將驍騎衛(wèi)的事情放在心上。

　　接著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的身上一掃而過，面容漸漸肅穆起來，開口道：“這三位逢此大世，可謂生當(dāng)其時，比之當(dāng)初那幾位，何其有幸?！?p>　　敖莽在他不遠(yuǎn)處站定，頷首輕笑道：“可不是么，天可憐見，敖某命數(shù)不差，同樣有幸躬逢其盛！至于慕容家主所說的那幾位，既然生不逢時，哪怕貴為王爵，亦只能徒呼奈何嘍?！?p>　　慕容盛聞言，頗為贊同地點點頭。

　　兩人說話時并未刻意壓低聲量，離得近些的都能聽到，這等臧否皇子親王甚至隱隱提及曾經(jīng)的朝堂政爭的言語，換個不夠身份的，別提說出口了，便是聽了只怕都可能有不測之禍。

　　由慕容氏家主和敖莽說來，卻無人覺得有什么不妥。

　　慕容盛微微側(cè)頭，看向殿中三位皇子，目光極是深邃。

　　饒是以他的尊貴身份，有些太過露骨的話也是不能出口，只在心中反復(fù)思量：“比起一百多年中憂郁憤懣以致老死東宮甚至干脆被廢黜的那幾位，如今這位太子殿下倒真是大位有望了，此誠可謂幸事。只是奪嫡之勢日益緊迫，姬天成即便有世家和道門支持，卻也不知能不能真正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