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芙姐姐是在林老莊主壽辰的前一日趕回來的,引我見過任軒柯的父母后,便跟著他們?nèi)ヒ娏掷蠣斎チ?,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談?p> 我閑來無事,自顧自出門轉(zhuǎn)轉(zhuǎn)。
都說大明若宮恢弘大氣,可我倒是更愛這漢地的屋子,用木頭制的桌椅房檐,叫人心生親近,院子里也種滿了花草,形狀好生奇怪。
譬如高高的石頭敲了不少洞,說是叫假山,還有被扭得彎彎曲曲的松柏,有趣極了。
我獨(dú)自逛著,忽然聽見有人在假山另一邊說話,不一會兒從后面的小路上走出來一個人,竟然是那日站在林少禎身后的丫頭。
她笑著喚我林姑娘,問我怎的在此處。
我道:“山莊我都不太熟,想四處逛逛?!?p> 她笑道:“我正巧要去夫人那里,你要不和我一道去坐坐?”
“夫人那里?”我驚呆了。
那位林夫人,我只在剛上山的晚宴時見過一面。林家訪客何其多,我一個來路不明、沒名沒姓的人物,哪里好意思去打擾她?
我連忙擺手道:“那不好吧,會打擾到夫人的?!?p> 誰知丫頭說道:“姑娘有所不知,夫人第一面見到姑娘,就十分喜歡,說這輩子見過許多人,沒一個像姑娘這樣合眼緣的。早早就想私下見見姑娘了。”
這些話更是讓我驚訝了。
“她當(dāng)真這么說過?”我不大相信,總感覺這丫頭在誆我呢。
“我騙你做甚?”她回道。
我受寵若驚,又不好拒絕主人家的邀請,只能慢吞吞邁著步子,傻兮兮地隨著她走。
“林夫人平日里什么性子,會喜歡乖巧的姑娘還是直爽的姑娘,亦或是溫柔懂事的。”我緊張地戳著小手,心虛起來,生怕開罪對方。
丫頭噗嗤一聲笑了,“姑娘不必?fù)?dān)心,我家夫人可巧就喜歡姑娘這樣的,不論姑娘如何模樣,夫人都不會怪罪的?!?p> “這是什么話,我又不懂什么規(guī)矩,萬一說話開罪了林夫人,你可千萬替我美言兩句。莫叫我不知所措的傻在那兒才好?!?p> 早聽說這林夫人不是省油的燈了,說我隨意便好,我哪里敢相信?萬不可鬧出什么變數(shù),給紅芙姐姐他們?nèi)莵砺闊┎攀恰?p> 想想,便覺得心里沉了又沉。
“要不,我還是等紅芙姐姐——”我打算抓個靠山再去,免得鬧出什么亂子。
被這丫頭眼疾手快地攔住,“林姑娘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們夫人也很好說話?!彼龥_我笑,眼如彎月。
我尷尬地回笑,我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原來,這丫頭是林少禎的貼身丫鬟,叫玉綾,小時候就養(yǎng)在林夫人身邊。
后來林夫人不放心自己的兒子,才遣她去服侍林少禎的。這丫頭言談之間,對林家的人和事很是清楚,倒算不得一個尋常丫頭。
難怪穿著打扮都似個小姐一般。
我暗自嘀咕。
一路上沒再說話,快到地方了,我忽然想到一個事,問她:“你認(rèn)識知樂嗎?”
“知樂?”她驚訝的看了我一眼,半晌后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當(dāng)然知道,知樂小姐自小跟著兩位少爺,最愛纏著主子帶她出去玩了?!?p> 我忙問道:“那她豈不是經(jīng)常有機(jī)會下山?”這可比我在明若宮瀟灑多了。
我雖有個哥哥,可他偏偏是明若宮唯一的主子,身份大為特殊,哪里能隨時帶著我出去玩耍的。
玉綾點(diǎn)頭說道:“每回兩位少爺下山,她都跟個小尾巴似的跟著,見過的世面倒是不少,見過的人也不少,是以才會與景楓少爺有了那樣的糾纏?!?p> 說到這里,她又嘆息了一聲。
我暗自一想,如此說來,白景楓與那知樂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了。
若是明媒正娶結(jié)為夫婦,也未嘗不可。
便問道:“既然雙方自來有交往,恰好又情投意合,青梅竹馬的,他們就不能訂婚,結(jié)為夫妻嗎?何苦在這里嘆息呢?!?p> “訂婚?”玉綾笑著嘆息一聲,“且不說這景楓少爺招惹的姑娘何止一兩個,便是御景山莊那邊,林家的親生女兒他們興許都不愿勉強(qiáng)接受,哪里看得上知樂小姐這樣的養(yǎng)女身份呢?!?p> 我蹙眉,這一層,我倒是沒想過。
“況且,林姑娘有所不知,御景山莊那位譚夫人,可是個眼光極高的?!?p> 譚夫人?約莫就是白景楓的母親了。
我不懂中原的門第規(guī)矩,亦不懂他們的婚嫁之禮,只好乖乖閉了嘴。
但我至少明確了一點(diǎn),那就是白景楓的親娘,那位譚夫人,絕對是個不好對付的厲害人物。
見到林夫人時,她正在屋內(nèi)小憩,單手撐著頭,身姿慵懶華貴,令人不敢驚擾。旁邊的雕金香爐里裊裊冒著煙絲兒,林夫人的眼睛輕輕闔著,仿佛已經(jīng)入了眠。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尷尬著不知該不該進(jìn)屋。
倒是玉綾膽子大,竟沖我示意等候,獨(dú)自上前小聲說道:“夫人,您要的玉如意給您取來了?!?p> 林夫人似是聽見了,閉著眼睛淡淡道:“放柜子里就好,退下吧。”
說罷就見玉綾應(yīng)了一聲。
我瞧這架勢,想必來的不是時候,待要偷偷離去,誰知玉綾又道:“夫人,奴婢路上遇見了林姑娘,便把她帶過來了?!?p> 這么一說,我瞬間不敢再動。
林夫人聽聞已經(jīng)睜開了眼,向我看了過來,那目光迷離間帶了一絲威嚴(yán)。
我立馬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林夫人好?!鄙碜訁s如同一個木樁定住,不敢挪動分毫。
林夫人眼睛很漂亮,不笑時端莊嚴(yán)謹(jǐn),笑起來彎成了月牙,徹底緩解了我的尷尬。只見她緩緩坐直身子,拍了拍身旁,柔聲說道:“好姑娘,快坐過來些?!?p> 我不知所措。
看了看玉綾,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放玉如意去了。
我只好順著林夫人的意思坐到她身旁,見她瞧著我笑,很是溫柔親切,我也細(xì)細(xì)端詳了她片刻,說出我此刻的想法:“夫人眼睛真好看,笑起來像月牙似的?!?p> 林夫人聽我如此說,更是開心,拉過我的手道:“林姑娘小名兒叫什么?”
我道:“夫人喚我茉兒便好。”
她點(diǎn)點(diǎn)頭,柔聲念道:“茉兒,茉兒。好茉兒,你在咱們林家這幾日,可還住得習(xí)慣?”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頭。
她訝異:“怎的?”
我說道:“這山上太大了,又有那么多花園假山,模樣也差不多,我老是迷路?!?p> 她聽我這么一說,一下子笑了起來,身子微微顫動,周圍芳香四溢。她的氣質(zhì)實(shí)在是高雅,不愧為靈耀山莊的女主人,即便笑起來,也不失那份持重。
笑完了,她才對我說道:“沒關(guān)系,后面若出太陽了,我就帶你去逛花園,咱們這里每個園子都不同,我慢慢教你認(rèn)路,日子久了,便似在自己家一般了?!?p> 自己家一般?
我不明白這是否是客套話,只是聽起來,話語里極為認(rèn)真懇切,不似隨意言說。
怪了,林夫人為何如此待我?
我見林夫人這么好說話,也越發(fā)喜歡起她來,高興應(yīng)道:“好的,我還會唱歌,我可以唱給夫人聽。”
那些小時候唱給花兒鳥兒的歌,我不曾想過唱給哥哥聽,此時此刻,卻十分想要唱給林夫人聽。
林夫人果然是歡喜的。
點(diǎn)頭答應(yīng)后,還吩咐人拿了好多蜜餞子、糕餅子的,叫我隨便吃。
想來林夫人以為我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曾吃過什么好東西,心存憐愛。實(shí)際上身為明若宮宮主唯一的妹妹,自去了西域,是不缺美食的。
但不知為何,無論何等的玉盤珍饈,我吃著時總覺得透著股寒氣兒。
哥哥極少陪我,吃的用的不曾少我,可陪伴卻并不多。自阿林婆婆死后,我已許久不曾感受過這份親昵和溫暖。
嘴里咬著食物,眼眶里竟發(fā)起熱來。
回去時,我問玉綾,林夫人可有喜歡的東西,想著自己在林家白吃白喝的,日后回了明若宮,偷偷差人送她一兩件。
玉綾卻笑道:“林姑娘,你多來看看夫人,她便是最高興不過的了?!?p> 后來聽紅芙姐姐說,玉綾此話不過是客氣話,日后總該送些小物件兒的,以表達(dá)自己的感恩之心。
想著我不過是個身無分文的小丫頭,紅芙姐姐道:“凡事只看個心意,日后你給她繡個……鞋子你定是不行的,不過荷包手帕子什么的,簡單學(xué)學(xué)便好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記在了心里。
琢磨著日后學(xué)會了,也要給紅芙姐姐繡一個,給哥哥繡一個,再給我的布花兒繡個什么。
不過當(dāng)時我卻想不到這么多,隨口對玉綾說道:“我看你今日帶的那個玉如意很好看,是林夫人買的么?”
玉綾搖搖頭,道:“是知樂小姐帶過來的,說是在武當(dāng)山腳下逛街時,一個鋪?zhàn)永锴埔娏耍孪敕蛉藭矚g,便買了下來。”
我疑惑道:“她差人送過來的?我聽人說她去了武當(dāng)山。”
玉綾道:“明日便是老爺?shù)膲鄢搅?,知樂小姐?dāng)然是自個兒回來,親自帶給夫人的呀?!?p> 我走路的腳步不自覺停了下來,連表情也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僵硬,“她回來了?她也住在這里?”
玉綾道:“是啊?!?p> 看見玉綾點(diǎn)頭時的理所當(dāng)然,和回答我時眼中的疑惑,我一下子羞紅了臉。
我真是太愚蠢了。
林知樂是林莊主的養(yǎng)女,這里是她的家,她住在自己家何其理所應(yīng)當(dāng),我的疑問又是何其可笑。
只是……
這個消息太突然,我竟然不知如何反應(yīng)。
呆了半天才吶吶問道:“她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是說……我一直沒見過她?!?p> 說到這里,原本還笑吟吟的玉綾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老爺本是讓她去武當(dāng)山學(xué)習(xí),一來是去修養(yǎng)身子,學(xué)習(xí)武當(dāng)?shù)婪ǎ硪彩潜荛_白三少爺,只不過老爺壽辰,女兒不出席也不是個道理。便允了她回來,誰知剛回來,就鬧了出事?!?p> 我愣住,道:“發(fā)生什么了?”
玉綾道:“還能怎么著?兩人還沒見著面,知樂小姐已經(jīng)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不肯吃飯了?!?p> 我越發(fā)聽不明白:“她是哪日回來的?”
“也有三四天了,我想想,應(yīng)是你們上山那日?景楓少爺說你晚上喝了酒,第二天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叫人去打擾的?!?p> 我呆了呆,心口隱隱發(fā)涼。
嘴里還是吶吶問道:“他是這樣說的?”
玉綾沒注意我的神色,繼續(xù)說道:“難怪你沒見到知樂小姐呢,那天她剛一回來,就聽人說起景楓少爺特意帶你去看病什么的,又聽人說他為了你單槍匹馬去與那伙人對峙。知樂小姐對這樁事不知全貌,偏聽偏信的,就對你心生誤解。”
“誤解什么?”我胸口有一股莫名的悶氣,“我與他能有什么干系?!?p> 玉綾道:“我也如此想,誰不知道林姑娘是紅芙姑娘的好姐妹,是跟著任少爺來的。知樂小姐一知半解的,聽下人嚼舌根胡說,竟也信以為真動了氣,發(fā)起脾氣來?!?p> “胡說什么?”我沒好氣地道,“大家都長了眼睛,事情是怎樣還看不出來嗎?他白景楓自來高高在上,眼高于頂?shù)模卧c我有什么干系?!?p> 不欺負(fù)我,已是恩賜了!
“林小姐不知,咱們知樂小姐也是被禁閉了許久的,下人們亂傳,老爺又不讓她去見景楓少爺,景楓少爺也不愿去解釋,一來二去,誤會能不出來嗎?自然就鬧了起來?!?p> “他不愿意解釋?”我心里想到,他關(guān)著我不讓我出門,不就是最好的解釋么?
只為了不讓林知樂瞧見我心堵,就把我關(guān)屋子里不管不問,餓了我整整一天一夜,是死是活也不管我了。
他就是怕我礙了他的眼,礙了林知樂的眼!
我心口像壓了個大石頭一樣難受,又憋又堵,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
玉綾只當(dāng)我好奇,說道:“要說這件事原本就因知樂小姐而起,最后鬧得這么大,誰又愿意瞧見呢?”
我心里不好受,說話也不自覺變得難聽了些:“那位三少爺原本就是愛惹事的主,要我說,他哪里是為了救我,不過是想教訓(xùn)一下那些跟他過不去的人罷了?!?p> 玉綾看出了我對白景楓的不滿,竟也附和道:“是啊。那白家三少爺囂張跋扈慣了,誰又受得了?要我說,他即便家世好,容貌好,劍法也天分驚人,卻也實(shí)在算不得什么良人?!?p> 我含含糊糊點(diǎn)頭。
玉綾說得越發(fā)來勁:“莫說他家瞧不瞧得上咱們知樂小姐,便是咱們老爺夫人,也不喜歡高攀他白家的??善獦沸〗阆矚g他,他又和咱們家少爺交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斷也斷不了……”
我實(shí)在不想聽這些,便走得越來越快,誰知腳下一絆,竟摔倒在地,疼得我直冒眼淚。
“呀,林姑娘,你怎么摔倒了!”
我腳下疼得厲害,原就壓在內(nèi)心的那股子抑郁瞬間爆發(fā),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一哭,可把玉綾嚇壞了。
她忙蹲下來扶我,道:“林姑娘,你這是怎么了?摔到哪兒了呀?”
我搖著頭,多想叫她不管我,讓我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吧,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怨憤。
可她哪里能不管我的?
眼眶里模模糊糊的,玉綾還沒糊弄過去,瞧見前面又來了人……
我心里的怨氣更重了。
老天爺,就不能讓我放肆哭一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