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客棧,瞧見門口停著那兩輛馬車,赫連歡是女子不大方便,于是玉篆與洛九天二人同行,上了另一輛馬車。
洛九天上了馬車,便躺在里頭也不說話,一點都不像他的個性,玉篆便也不說話,車里的氣氛十分壓抑。
“你到了大周,有什么打算嗎?”玉篆放下手中的書卷,還是決定問一問。
洛九天睜開眼,抬頭看了看馬車外的景色,回道:“做個大夫吧,挺好的?!?p> 玉篆輕輕一笑,嘲笑他說:“我還以為,你又要與人說媒呢。”
洛九天面色一僵,尷尬地輕咳幾聲,然后努力掩飾:“那個……還是算了吧。”
洛九天關(guān)上馬車的窗戶,聲音忽然沉了下來:“其實我回來就是為了報仇,但挺遺憾,沒能親手殺了他。”
玉篆一愣,剛想說些什么安慰之詞,洛九天就已經(jīng)換了一副神情:“罷了罷了,本少堂堂醫(yī)圣,何必跟個死人計較?”
“醫(yī)圣?我怎么不知道是你?”玉篆凝眸沉思,江湖之事他多少知道些,醫(yī)圣不是他外公嗎?
什么時候成他了?
“額……下一代醫(yī)圣?!甭寰盘鞆娦袌A回來,但神色如常,泰然自若。玉篆懶得跟他分辯,好在說了一番話,他總算是沒那么沉悶了。
“其實宸王讓你離開,也是為了你好?!庇褡袢招那楹?,就勉為其難地給蕭琮說說好話。
洛九天蹙了蹙眉,很不耐煩擺了擺手:“他那個人,什么都自己死撐著,我看他遲早要把自己憋死。不說他了,一提就來氣。”
玉篆便不再說話,靠著馬車閉目養(yǎng)神。馬車里靜得出奇,洛九天打量著沿途的景致,有些心不在焉。
這么日夜不息,一連走了好幾日,根本沒敢耽擱,一直等到了離帝都很遠的地方,才敢停下來歇歇腳,停到了一家驛館。
夜色寂寂,赫連歡透過窗柩看到外頭的月色,心中更覺悵然。忽見到月色下,洛九天孤身一人,坐在落滿殘葉的院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她便出了門,走進了才看到洛九天手里拿的是一壺酒,看樣子已經(jīng)空了。
赫連歡想問他這是怎么了,可沒等她說話,便聽洛九天道:“哎呦,你來得正好,是來給我送酒的嗎?”
赫連歡借著月色打量著他,看起來是醉了,便想勸他回去:“夜里頭風大,你又喝了冷酒,快回去吧?!?p> 不過洛九天顯然是有些發(fā)懵了,“回去?回哪兒去?大周,還是大梁?”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p>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我父親死了,我母親從來沒把我當兒子,她當年說走就走,若沒有蕭琮,我說不定早就……可蕭琮身上的擔子太重,從來都是他保護我,唯一能幫他的一次,還被我搞砸了。”
赫連歡聽著這話,更覺得難受,索性也坐了下來,“行吧,想喝就喝點兒吧,我陪你喝?!?p> 二人又要了一壺酒,店里的廚子是個心善的,怕他們這般喝酒會難受,瞞著掌柜給他們炒了倆小菜,還把酒溫了溫。
但縱然如此,那二人卻根本沒碰菜,都只喝酒。直到玉篆發(fā)現(xiàn)外頭的動靜,開了房門走來,瞧這二人竟誰都沒有睡意。
“我說,你們是打算徹夜長談嗎?”玉篆走到二人桌前,蹙眉望向那桌上的酒壺。
洛九天已經(jīng)有些醉了,拉著玉篆便要他坐下同飲。玉篆很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掙開洛九天,然后又轉(zhuǎn)頭看向赫連歡,希望這位能稍微清醒一些。
“哈?蕭琮,你怎么來了?你傷好了嗎?”
得,這個醉得更厲害,起碼洛九天還能認人。
“我不是。”玉篆徹底放棄讓她幫忙的心思,洛九天這廝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另一只手還拿著酒壺,說什么都要往他嘴里灌酒。
玉篆煩不勝煩,他就不該下來管他們倆,就該讓他們醉死在這兒。
“洛九天,你給我清醒一些,我……”他這邊還沒說完,竟發(fā)現(xiàn)對面的赫連歡已經(jīng)開始哭了:“蕭琮……我走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赫連歡這個人,一喝醉就喜歡哭,喜歡裝委屈,當初蕭琮第一次灌她喝酒時,她也是這副德行。
玉篆實在被這二人磨得沒脾氣了,只好認命。洛九天死死揪住他不放手,赫連歡卻只是靜靜地躺在那哭,這樣看來只能先把纏在身上的送回去了。
玉篆嘆了口氣,艱難地扶著洛九天回了房間,跌跌撞撞地打開房門,好不容易把他安置妥當,正要去管下頭那個,可沒想到這人還不撒手。
玉篆只好又轉(zhuǎn)過身,用了最大的耐心來勸:“唉,你安生些行不行?明日還要趕路?!?p> 洛九天不知聽懂了還是累了,竟真的松了手,玉篆松了口氣,將他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又關(guān)了房間的窗,這才出了房間。
可等他走到院子的時候,竟忽然發(fā)現(xiàn)赫連歡不見了蹤跡。此刻的客棧里沒什么人了,但這家驛站很負責,派了守夜人在走廊下守著,此刻那人正抱著面前的走廊柱子打瞌睡。
玉篆敲了敲他面前的柱子,那人猛然一驚,昏昏沉沉間看到了銀袍華發(fā)的玉篆,驚訝道:“??!您、您是仙人嗎?我……我這是做夢呢!”
玉篆耐著性子又敲了敲,那人這才終于回了神,才想起來白日里確實住進了一位白發(fā)的客人?!鞍ミ?,是您啊客官,只是這夜已深了,您還不歇著?”守夜人疑惑問道。
玉篆指了指方才赫連歡待著的地方,問道:“人呢?”
他說得太多簡潔,那人一時沒聽明白:“???”
玉篆無奈,又加了一句:“這兒的女子。”
那人恍然,記起這兒剛才確實坐著一紅衣女子,但他剛才打了瞌睡,也不知那女子去了何處。玉篆聽罷便轉(zhuǎn)身離開,出了客棧。
外頭的夜色很濃,所幸月亮也亮得很,照得大地一片朦朧的光亮。玉篆朝前走幾步,微微蹙眉。不知該怎么找人,大半夜的,她一個喝醉了酒的姑娘,能去哪兒呢?
一抬頭,借著月色,他看到了坐在屋頂上的赫連歡,手里還拿著一壺酒。
這就沒辦法了,他什么都不會,也不能上去把她給弄下來,這種時候只能靠喊話了:“喂,你下來?!?p> 赫連歡坐在屋頂上,眸光閃閃,話說得倒清楚:“我不想下去,我喜歡坐在屋頂上。”
玉篆不愛管閑事,但一旦管了也不想半途而廢,便只好勸道:“下來,明日還要趕路?!?p> 赫連歡根本不管他說什么,只是自說自話:“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坐在屋頂上嗎?因為我喜歡那種不被束縛的感覺,屋頂很空,抬頭就是天,什么都關(guān)不住我。
我喝酒也不會真的醉,總留著最后一絲理智,因為要防著被人害死,直到今日,我還從來沒有徹底醉過呢!”
玉篆還是不說話,卻想著你要是還有一絲理智,為什么聽不見我說話,還把我認成別人?
“蕭琮,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大周才是我該回的地方,與你相遇一場,算是我賺了?!?p> 她神志不清地說著最清明的話。
他抬頭望著她,實在弄不清她到底是醒著還是醉著,無奈至極,只好又說了一遍:“我不是?!焙者B歡也像是很無奈的樣子,她終于從屋頂上下來,盯著玉篆看了好一晌,最后嘆了口氣:“唉,我知你不是,你就不能……配合配合我嗎?就當成他,陪我說說話也好?!?p> 玉篆冷著臉,嚴肅地道:“我不是他。既然你醒著,便不用我多費心了?!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十分果決。
赫連歡自嘲一笑,自己不想清醒卻還想拖著不別人一起糊涂,果然很過分啊!她跟著玉篆的腳步回了客棧,玉篆沒有與她多言,徑直回了房。
赫連歡也回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夜色如墨,漆黑無常。她藏在夜幕下,房間內(nèi)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她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周遭的世界。
然后她哭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蕭琮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一番變故,讓她連最后都沒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他醒了沒有……
蕭琮確實是醒了的,但他還受著傷,腦子昏昏沉沉,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但每次他醒了,總不會忘了問一句:“母后,她沒事吧?”
梁后心中酸澀又氣惱,但眼瞧兒子成了這個樣子,實在舍不得責罵,只能強顏歡笑道:“沒事,她被人救走了,你放心吧。”
這時他就放下了最大的心事,便再次昏睡過去。等他再次醒過來,卻還是會問的。
將養(yǎng)了兩三日,蕭琮終于能從榻上爬起來了,也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直睡在梁帝的龍榻上,一睡就是幾天,住著他的崇明宮,用著他的宮人,甚至身上還穿著他的衣裳。
“我……怎么會在這兒?”他勉力坐起來,梁后連忙把他扶好。
“我在崇明宮?”他還是不相信,又問了一遍。
梁后點點頭,道:“是,你這幾日都在這兒,是你父皇把你帶回來的?!?p> 蕭琮心情很復雜,想了很久道:“會不會……不太合適?”
梁后愣了愣,轉(zhuǎn)而才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唉,他怎么說都是你父親,你別只把他看成皇帝,他其實……”
“對了,母后說她讓人救走了,是真的嗎?”梁后還欲再說,蕭琮便問起了赫連歡,梁后一聽就有些上火,剛想訓斥幾句,正巧梁帝進來,瞧見他能坐起來了,雙目一亮,便快了幾步走來。
問道:“琮兒,怎么樣?還有哪兒不舒服嗎?”梁帝溫柔得不像話,蕭琮瞧了他好一晌,才確定自己沒看錯。
“我……沒事……”他收回目光,還揪住原來的問題不放:“阿媛……不是,赫連歡呢?”
梁帝一頓,眸光瞬間暗了下去。
“蕭琮,你一醒來就先問那個大梁的細作,是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嗎?”梁帝沉了沉臉色,語氣也生硬得很。
蕭琮只是執(zhí)著地問:“紫玉閣的人來了吧?她沒事了對嗎?”梁帝和梁后都十分詫異,他明明早就昏過去了,哪還知道后來的事兒?
“你怎么知道的?”梁帝冷聲問道。
蕭琮回道:“你們會猜不出來嗎?”
猜得出來,怎么會猜不出來呢,但他們根本就不是氣這個,氣得就是他為了給她爭這一分半刻的生機,連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
“琮兒,你老實告訴母后,你為何要非殺他們不可?”梁后壓低聲音,四周的侍婢早已被屏退,只剩下他們?nèi)恕?p> 蕭琮瞥了一眼梁帝,回道:“誰讓他給我賜婚的?我不樂意?!?p> 蕭琮很是硬氣,一句不樂意就抵了回去。
“你……你要氣死我是吧?”
梁帝手都在抖,恨不能直接掐死這個不孝子。
梁后這回不向著蕭琮,毫不留情地斥責:“你放肆,瞧瞧這說的什么話?他是你父皇,你能不能記著點自己的身份!還有,你是大梁的宸王,此番作為可對得起大梁?若黎國真要拿此事鬧起來,你可擔得起這個責任?!”
“我……”他不知該怎么解釋,他并不想告訴他們實情。
布防圖一事事關(guān)重大,他查了許久終于查出當日來宸王府盜取布防圖的是顧子衿的的人,如今顧子衿已死,想來不會出什么太大的變故,但東西畢竟不見了,這件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過些日子,他會再重新繪一份。
“母后,對不起,讓你失望了?!笔掔J真地對梁后說道,梁后的面色終于緩了幾分,對蕭琮道:“琮兒,你要時刻記著,你不只是宸王,還是未來的大梁皇帝?!?p> 原本當著梁帝的面,這話是不太合適的,但梁帝與梁后在這一點上是站在同一邊的,他們二人眼里,只有蕭琮才是大梁未來的希望。
所以他們對他十分嚴格,梁帝自不必說,梁后對他的好,也是建立在他承擔起責任的前提上。
所以他很累,他一直是作為宸王活著,卻從來沒有作為蕭琮活著。
他不禁又想起了赫連歡,于是問道:“母后,你告訴我,她現(xiàn)在到底在哪?”
梁后眸光暗了暗,梁帝也錯開他的目光,看向了別處。
蕭琮覺得不對,連忙繼續(xù)追問:“赫連歡呢?”
他抓著梁后的手臂,不肯撒開。
“母后,她到底怎么了?”蕭琮的聲音有些發(fā)抖,生怕從她口中聽到那個“死”字。
好在,梁后給的答案并不是這個,她沉默了片刻后,回道:“如你所愿,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