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真骨
巫王枯骨身形聞言停步,雙目空洞深不見底,似是隨時隨地便會異變,吐出一大團飛蠅或蛆蟲來。
巫術本就不像三教正派術法,對殺戮本質加以遮掩,術法根源中冷酷、血腥且兇暴的面目,至今沒有徹底消除。
在與神水王室所代表的“正常世界”共處這四百年間,巫族不得不穿上偽裝,以防人們直觀地對其產生厭惡。
但包括巫祝在內的有智之士深知,體面永遠只能是偽裝。
如果真正失去血脈深處的獸性,下場便只有滅亡。
沈悅之顯然也很了解這一點。
她注視著枯骨手中那窄而狹長的直劍,殿外喧嘩推撞,鬧成一團,竟似霎時間隱去不見。
巫祝聲音響起:“你能隱去民眾的叫罵聲,那么民眾本身呢?你也能隨手將他們全隱秘掉嗎?”
“即使你突破境界限制,終于掌握了隱秘生命的威能,當所有人都被你送入虛無,你作的是哪些人的巫王?”
沈悅之雙目瞇起。
“沒想到四百年過去,你仍是滿腦子儒家治民以仁的那一套!該說你是虛偽,還是沒弄明白形勢?”
“你以為當初你們?yōu)樯趺磿。繛榱苏疹櫮切┛杀蟊妼ξ鬃宓呐懦庑睦?,你們是怎么樣對待我們的祖先的??p> “那些一生從沒離開過根據(jù)地,沒利用巫法傷害過一個人的巫族部眾,百余年間遭受排斥、歧視、驅逐、殘殺,人口十去其九,隱巫王室才建起了這座灰霧城以作庇護?!?p> “城池上空的灰霧被創(chuàng)造出來,不是用來被你這種人掌控的?!?p> 聽巫祝不曾反駁,沈悅之橫劍當胸,凝視著劍柄上美麗迷人的藍寶石。
“幸得巫神、祖巫蔭佑,巫族一分為六后散居各地。哪怕從此內爭不斷,外患四起,受盡艱困痛苦數(shù)百年之久,我們總算活到了現(xiàn)世?!?p> 她語氣里滿是嘲諷?!叭寮夷??今日的儒家身在何處?“
殿外人聲忽又鼎沸起來。
但沈悅之輕一彈指,即把傳進殿內的聲音隱蔽。
“你們或許懂得假裝成城民的代言人,驅動著無知的大眾前進,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p> “每天把以民為本,齊家治國掛在嘴邊,就好像真的把這些虛話放在心上似的。”
“輪到你們被夷滅時,民眾有沒有聚集起來,齊心表示支持你們?”
巫祝的話聲一時陷于沉默。好一會后,才道:“我們犯過錯,也因此招致了懲罰?!?p> “但若你仍然執(zhí)迷不悟,將談判的憑藉在無意義的進攻中耗光,灰霧城將不會再有冒起的可能?!?p> “隱巫王室的血脈必將斷絕,城民們會再次遭受奴役,直至身為巫族的認知和文化,從這個國家的土地上徹底消失?!?p> 一道人影自漆黑中步出,法袍飄飄,高大身軀的沉重陰影映在血海的幻象上。
來到先王枯骨身旁后,當代巫祝薛雁把手按上枯骨肩頭,眼神復雜,唯有不舍之情算得清晰易辨。
“你就這么痛恨祖輩留下來的一切,甚至比起老夫這個外來人,更想目睹城池陷落?”
沈悅之霍然拄劍在地,身后貂皮披風往上飄揚。
“閉嘴!只要放棄巫祝身份,接受封印就可茍存性命的你,別裝作與我們共享相同的命運!”
她攤開手掌,半空中登時升起了三個光球,模糊地放映出殿外沖突的情形。
那是任何殿中仆從,都不敢向她直言的真相。
赤金衛(wèi)中,由她預先安插,以在林翔茜另有任務期間統(tǒng)領衛(wèi)士的數(shù)名心腹早已磨刀擦掌。
隨時準備“失手”出刀,掀起殺禍。
特意從貧民窟中被挑選出來,接受死士訓練的他們,對一般城民毫無同理心。
就算讓他們揮刀砍向家人,刀鋒也不會有絲毫遲疑。
司庫和農務官領著部曲親自下場的舉動,固然使隱藏的八品修士思慮再三。
但真正使眾人不敢妄動的,還是一個人。
眾目睽睽之下,沈臨張開雙臂,走到沖突的最前線。
無數(shù)根長矛候在他的喉頭,矛尖鋒銳,閃爍生光。
卻沒一根敢真的刺下去。
先不說以沈臨長久以來展現(xiàn)的強橫實力,是否會被一般衛(wèi)士傷到。
當著群眾面前攻撃早已得盡人心的先王之子,引發(fā)全城暴怒,區(qū)區(qū)五百赤金衛(wèi)真能抵擋這滔天怒火?
“見了這副情景,薛先生想必正在為自身的觀點受到支持而欣喜?!?p> “你真的沒注意到巫族敗落的緣由嗎?或是只是不愿承認?”
“阻礙真形吸納天地靈氣,進一步成長的元兇,正是將巫族根據(jù)地與外界隔絕的防御陣法!”
“只要本座今日撃退外敵,從此再無人能妨礙我們存活在陽光底下?!?p> “其時,隱巫一族的修為境界將非昔時可比,再也無須顧及一般人的想法和聲音。”
她豎起一指,朝向王殿高不可攀的穹頂。
“我侄兒,還有先生你,始終沒弄明白巫王非是巫族認可的王,而是祖巫們選中的王?!?p> “是嗎?”巫祝緩緩說道?!白嫖椎降走x中了誰,城中可不只老夫一人清楚?!?p> 沈悅之目光先是一滯,眸里隨時閃現(xiàn)怒焰。
“夠了,你以為祖巫會選擇死人嗎?”
她左掌覆上臉面,赤光閃掠,穿過廳堂,已浸到足踝處的血海驀然消失無蹤。
滿殿幻象,在單目赤玉將一切巫術無效化的光芒中蕩然無存。
原本也該消散的骷髏,卻仍穩(wěn)穩(wěn)地站在巫祝身旁。
巫祝接過骷髏手中骨劍,劍尖微微上挑,目光中帶著重拾舊業(yè)的感慨喜悅。
隨手甩了個不大不小的劍花,瞧向圣姑,神色便已無喜無悲。
沈悅之卻沒回視他,只管打量著黑袍下的那副枯骨,恍惚如在夢中。
“王兄的遺體,竟是落到了你手里?”
她眼色頓轉狠厲,揮袖激起勁風直撲骸骨。
勁風到了半途,已被巫祝輕輕抬手抹消。
隨即沈悅之已跨越十數(shù)丈閃身逼近,鞭腿破風直掃巫祝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