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雨師敕令
男童見三位巫族于大火中攜手對抗自己,心下冷笑,雙掌緩緩合起。
這份傲氣,決非不自量力。
他時刻念在嘴邊的來頭,也非自恃家底豐厚,長輩高明,而是為自身練就的一身本領(lǐng)而自傲。
可是,這份驕傲在許多年前就被奪去了。
隱巫王室明知自己的遭遇,卻無意主持公道。
沈悅之,先王沈緣,皆是一心只念灰霧城大勢,而不顧一人得失起落之人。
但他不是凡人,是巫神親自選中的眷者。王室可以不顧尋常城民遭受的不公待遇,卻決不能將他視為一般人。
為此,他為能順手除去沈緣之子而欣喜。
“若無這場大火,你三人合力,或能沖得出去。但我既已準備充足,假如未能引火勢為一己之用,簡直枉為隱巫?!?p> 火、雷、冰三大巫法之中,隱巫最擅火法,而男童更是隱巫中的佼佼者。
傳他一身知識的是祖靈“蛇”本身,就連“縛影長生法”般王室俱未傳承的秘法,他也得窺其門徑。
巫王之位,或許早就不該由沈家占著了。
“焰起,仿地龍形……”
眼看沈臨三人嚴陣以待,男童笑容更是得意,以上古巫語誦念出御使大火之法。
倏地間。
一滴雨打落在男童臉頰上,令他瞬間從狂熱中清醒過來。
抬頭望天,灰霧已重掩明月。
雨勢自緩轉(zhuǎn)急,竟只一剎之間。
凡間俗火,如何抵得過紛飛夜雨,一點點消散退凈。
只留下燒得焦黑的樓閣高墻,七散八落的遍地尸首。
過不多時,頃刻前張舌舞爪,勢將巫王后殿幅員廣闊的居住區(qū)整個吞沒的焰海,已于沈臨視野內(nèi)消失無蹤。
男童怔怔注視著頭頂那本為將城池“隱秘”而生,絕不該降落雨點的濃霧。
“雨師敕令?”
緊接著,一直游刃有余的男童霎時間跳了起來,破口大罵:“老賊得了巫神宮四百年的祖產(chǎn),就敢輕易耗費,不顧日后如何!”
“上古時代僅存下來的兩張雨師令符,就是雨巫一族也取不出多少張來。”
“求拜祖靈也求不得的稀世珍物,卻被老賊花在救沈家免難上?”
“難道沈家的身家性命,等同于灰霧城隱巫全族的利益?”
沈臨瞧著安凝,只見劍侍一臉不解。
“這正是巫神恩眷之人的應(yīng)有表現(xiàn)。”他輕聲道?!岸皇禽p易點起足以把城池焚毀的大火,以為可以在你的王面前自恃修為,作威作福?!?p> 他的聲音忽然提高,體內(nèi)黑蛟真形生出感應(yīng),霎時讓風(fēng)云色變,陰風(fēng)急嘯間大壯言語聲勢:
“逆臣,尚不下跪!”
這一聲號令,出自九品修士之口。
卻為風(fēng)云之勢所挾,聲震遠方,良久余聲未去。
男童不由得退后一步,眼看沈臨乘勢上前,落步牽引天地風(fēng)鳴,瞳中若有電光生輝,哪里像是一位九品煉體境該有的氣勢!
一時間不禁大為后悔:“此子果然如父輩般奸猾似鬼。明明早已入八品境,卻隱忍不發(fā),任由沈悅之將他投閑置散……”
“不,這聲勢恐怕尚不止八品。假如他早已追上沈悅之的修為,卻甘心在外隱忍數(shù)年,城府之深,可不是遠比他的死鬼父母可怕?”
男童一抬手擺出攻擊姿勢,心里卻知時不我與,倒飛如鶴入雨夜。
偶得機緣,使真形與天象共鳴的沈臨正為甫得巨力而震動不已,怎會任由對手輕易遁逃。
當(dāng)下雙足輕點,猛行術(shù)頃刻發(fā)動,出拳轟往男童面門。
拳勁破空,聲如帛裂。
男童遁入黑夜前一刻,頭頂兜帽為拳力震起,露出迸裂笑容上方的半張臉面。
沈臨拳勢一頓。
那張臉上本該長有眼睛的地方,只剩一片空白。
當(dāng)空白面容消逝于雨夜,冷雨將沈臨一身黑袍打得既濕又重。
他幾乎無意前行,只是怔怔地感受著體內(nèi)黑蛟真形重歸沉寂。
難怪巫祝對自己的態(tài)度一直頗為怪異,又在這關(guān)鍵時刻施出雨師符法。
全為壯我體內(nèi)黑蛟聲勢?
“怕是取了我的銀戒,反過來窺探了外間的動靜……”
沈臨消去眼內(nèi)陰郁,回身向兩名女孩說道:“我們到廣場去?!?p> 鐘柔面色已蒼白,卻還是點了點頭。
安凝問道:“少主,方才那張臉……”
“容后再談?!鄙蚺R說道?!澳壳?,我們該關(guān)心的是城中的事務(wù)?!?p> 與此同時,巫王殿下灰霧廣場。
從小宴中逃出生天的貴客們聚在大理石柱之間,瞧向外圍侍立赤金衛(wèi)的目光充滿緊張不安。
廣場中心,圣姑沈悅之背對眾人,凝視著幾近被燒成廢墟的后殿居住區(qū),指尖緩緩磨挲著頸邊銀鏈。
身旁,林翔茜持劍在手,大雨當(dāng)頭不減英姿半分。
但人們并沒把她,甚至圣姑視為安全感的來源。
事實上連同她們在內(nèi),每雙眼睛都正時刻往石階上方瞧去,期待著大殿門前戰(zhàn)斗的結(jié)果。
直至一顆頭顱被擲落階下,滾到混雜著泥濘的凹陷水洼中。
眾人不約而同地呼出了一口氣,盯向石階之上,那殺氣濃重得讓眾人不敢喝采的女子身影。
女子約十五六歲,長發(fā)披肩,黑袍后未如尋常隱巫般附有兜帽。
她的眉目單看起來,并不顯得冷冽,甚至可說是風(fēng)流媚柔。雪肌玉膚,如絲柔膩。
然而此刻,女子眼眸低垂,冷雨中身形步下石階,緩緩吹去窄長蛇劍上沾染鮮血。
就是最沖動的少年人,也無法生出褻瀆心。
圣姑之女,沈奉真,八品凝氣境。
于灰霧城受襲之時,趕及隨虎巫大隊回城援救,巫王殿前出劍盡殺叛巫赤煉手下精銳,護四百年巫王位不失。
沈悅之瞥過眾人臉上表情,目光中頗有喜色。
“翔茜,經(jīng)此一事,誰能與她爭鋒?!?p> “沈臨殿下不知去向,即使無恙,這夜后也已盡失先機?!?p> 林翔茜笑著,卻不甚自然,耳邊猶自回蕩著后殿傳出那聲挾帶風(fēng)雷之聲的怒喝。
引動天地氣象,絕非八品、九品所能為。
猶如先王在日發(fā)號施令。
她確信圣姑也正為此而擔(dān)憂。
但即便那是沈臨身陷絕境的反撲逞威,也無法使得灰霧城知聞。
“隱秘”,永遠是一位強大隱巫最有效的手段。
縱然為著遮掩這牽動天象的怒聲,圣姑消耗了超乎預(yù)期的元氣。
“這些貴人,最愛的就是能護著他們這些賤命的強大君主。對于王霸雄圖,未來愿景,一概無動如衷?!?p> “除非沈臨殿下從受襲現(xiàn)場中救得一位貴人性命,方能使他們轉(zhuǎn)而對他感激流涕,決心效忠??上?,此事的可能性實在……”
她的話聲忽然止歇。
晨鐘再次被敲響,引得眾人目光一時逆轉(zhuǎn)。
只見銅鐘之旁,先王之子沈臨一臂抱擁著鐘柔,悄然走往人群。
沉默間,人人自動為其讓出道路。
直至沈臨止步廣場中心瞬間,震天的喝采聲幾欲撕裂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