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了飯,像往常一樣,并不急于撤桌,仍舊坐著拉家常。家庭氣氛由壓抑沉悶,漸變得輕松活潑起來。顧四姑除了神色間暗隱悲色,偶爾一下子發(fā)呆神游,飲食起居總算恢復了正常。余凡是剛?cè)ナ赖哪且欢螘r間,余味半夜輕輕推開顧四姑的房門,經(jīng)常見她一手放在余小味身上,坐在床頭,獨自垂淚。余味進到房間內(nèi)她渾然不覺,余味只得輕手輕腳退出去,不敢冒然打擾她。心想:這種傷痛若不發(fā)散出來,對身體與精神無益,不免又憂慮萬分,打定主意還是慢慢寬解,操之過急的話她表面裝得若無其事,不過是不想家人跟著她一起著急,心里那道坎如果不邁過去還是枉然。因此,余味拿定主意:一半靠家人做工作,一半靠自我療傷,非是如此,這個傷痛的低谷她走不出來。再說顧四姑有兒有孫,兒子兒媳十分孝順,兩人事業(yè)有成,都是拔尖的人物,可謂家庭幸福,生活美滿,如今就剩下一個“圓滿”難成就,心中之憾之痛無可補救。與余凡是那么多苦日子都走過來了,如今生活好了,糟老頭子年歲又不大,卻無法享福。兩人夫妻多年,明面你吵我鬧,無非裝腔作勢,哪里大過嗓門說過話,哪里正經(jīng)紅過臉?余凡是向來是嘴頭上撿便宜,相讓顧四姑相讓了一輩子。共同營造這種情份的兩個人,將這種情份又融入到這個家庭中,成為小輩的守護神。數(shù)十年如一日,兩個人相持相敬、相愛相親,其中一個人明明早上還在你跟前打轉(zhuǎn),晚上說沒就沒了,試問另一個人怎么接受得了,怎么承受得起?這種疼痛無異在心口釘下一枚錐子,傷口愈合愈快,錐尖愈往肉面上鉆孔。
晚上,白晚晚躺在余味懷里,說了幾句話,突然安靜下來。余味情知這些日子她壓力過大,自責的心過重。她自始至終認為余凡是的離世,與她沒有守候在身邊有莫大的干系。假設(shè)余凡是在家昏睡的時候,她不是在外面逛街聚餐,第一時間將余凡是送到醫(yī)院搶救,或許就不會錯過最佳搶救時間,或許余凡是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白晚晚是把深重的罪孽感強攬在自己身上,自覺無顏面對婆婆和余味。盡管這些話白晚晚不曾透露只言片語,余味卻體會得到。她們夫妻同氣連枝,互為感應,這一點是瞞不過對方的。余味當時倉促回國,等辦理完余凡是的身后事,自己也是心神憔悴。這才抽出時間和白晚晚聊個透徹,以祛除她壓在心頭的一塊心病。白晚晚本是個明是非,易決斷的人,然而碰到這樣的事,碰到自個家里人身上,太多情感因素包裹在里面,決非靠簡單的邏輯思維推理就能打通層層關(guān)卡。其實,就算白晚晚當時在家,余凡是是在睡夢中發(fā)病的,等晚飯時分再去叫他起床吃飯,事情發(fā)展的過程和結(jié)果仍是不可逆轉(zhuǎn)。只是說白晚晚第一時間在現(xiàn)場,第一時間護送余凡是去醫(yī)院,心里會安穩(wěn)些。否則,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她在外面逍遙快活,她就成了罪人,她不能原諒自己,至少她是這樣想的。其實,余味,包括顧四姑都沒有這樣想過。人,生老病死,誰有個準頭,誰能擔保這個?誰能掐得準這個點。顧四姑、余味愈是好言好語,白晚晚愈是覺得他們寬容,愈是難安;他們寬容,并不阻礙她自糾自斥。確實,總認為老人們健健康康的,從未想到他們有突然離去的一天,也沒做好他們有一天突然病倒的安全防范意識。為家庭付出的太少,相反,索求的太多。很明顯的一個例子,拿余小味來說,由顧四姑和余凡是一手帶大,總是拿他們“你們安安心心搞事業(yè),家里的事由我們老兩口來操持”的話當借口,心安理得地推卸在家庭中應盡的責任,堂而皇之地工作,各種聚會、吃喝。另一方面,白晚晚更注重與余味的二人世界,她太愛他了,可是不能僅憑這個,就無顧其它。愛情固然很重要,家庭也很重要,一個家庭里不光有愛情,還有老人與小孩。雖然一樣愛他們,可比較起來,側(cè)重點明顯偏向了余味這一方。白晚晚清醒地認識到這些問題都是自己處理不當?shù)难苌?,沒有必要找客觀原因,確切地說,是自己做得不好。
從念高中起,第一次踏進余家的門,這一家人及相處模式白晚晚便極為喜歡。到后來由白家入主余家,更有一種歸屬感,好似生來就是余家的人,天生就是為了等待遇見從而嫁給余味的那一天。白家賦予她生命,卻只是一過渡,但沒有這個紐帶,沒有這個始發(fā)地,她也無法到達余家這個終點站。如果按年頭來算,始發(fā)地的二十幾年,比較起終點站的后幾十年的漫漫人生路程,似乎顯得微不足道,卻不代表不重要。白晚晚之所以會這么想,全因為她滿心歡喜地得出一個結(jié)論:何其有幸,嫁對了人,嫁給了愛情,得到了一個適宜生長的新家庭,這才是重點,這才是獲取幸福,給予別人幸福的快樂源泉。
白晚晚抬著眼睛望著星空布飾,心里悲戚哀傷,腦袋里總是想到余凡是發(fā)生意外的那一天,場景和時間能倒換過來該有多好。如果真能如此的話,她要做很多事,而不是處身事外。這絕不是單純對誰抱有欠責感或者開脫責任那么簡單,她不想失去余凡是這位父親,這個家庭也是,她愛這個家庭的每位成員,就如同他們愛她一樣。這個家庭缺少誰,都是一種致命傷,少了誰,就如同傷到了大樹底部的根系,再想恢復生機,且需更多艱難的時日,汲取更多的養(yǎng)分。
余味拂了一下白晚晚的頭,輕聲問道:“怎么不說話了?”白晚晚扭動身子,往余味懷里一鉆,用了很大的力氣。余味微抬右掌緩緩輕拍在她身上,白晚晚心里想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余味喃喃說道:“你所想的都走岔了方向,其實根本不是那樣的,只是你太愛這個家里的每個人,才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你在不在家,爸爸要是出問題還是會出問題的。他老人家的性格你還不了解,你要這樣,他見了也不一定高興?!卑淄硗碚f道:“我是該好好檢討一下自己了,我是不稱職的,無論是對你還是對爸爸對媽媽對余小味。你們一心一意對我好,我當作理所當然,從來沒想過為你們做些什么?你們保護我保護得好好的,我從來沒想過要保護你們。你放心,我會改的,我會改掉這些毛病的,像你們守護我一樣去守護你們。”余味感覺到懷里有溫熱的淚,端坐起來,捧起白晚晚的臉,將她臉上的淚拭干。兩人對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你明了我,我了然于你,半天,余味才說道:“傻瓜,你做得很好了,只是你不知道你做得有多好而已。這說明我們一家人投緣,都想為對方做多一些?!卑淄硗碚f道:“你別安慰我,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相信我,以后我會做得更好。我們好好陪媽,好好陪兒子。”余味點點頭,說道:“好的,我們一起努力?!卑淄硗碚f道:“一家人?!庇辔墩f道:“一家人?!?p> 半夜時,白晚晚悠悠轉(zhuǎn)醒,瞪大眼睛,腦袋里清醒得很,再無半點睡意。看了一眼余味,流動于心中的是暖暖的愛意,特別的踏實。白晚晚有一種特別清晰的被上天眷顧的直覺,就是那種特別幸運的幸福體會。時常聽到有人因夫妻失和、婆媳失和、財產(chǎn)分割等家庭瑣事的爭吵與非議,而白晚晚總不能理解這些自損元神、白白消耗光陰的行為,恰是因為她自小生活的家庭知性,長大了,出嫁又嫁對了人,家境優(yōu)渥,事業(yè)順遂,在婆家更是過得如魚得水,余家上下寵溺,視她為掌上明珠,就是親生女兒也不一定有這個待遇,哪里有半點家庭糾葛的紛擾。這倒不是說余家刻意討好她,是白晚晚自身做得好,又討人歡心。人是相互的,縱然親情也是如此。每天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試問她怎么理解得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家庭,無法承受歲月變更的夫妻或是情侶呢?正因如此,余凡是的驟然離世,才會對她造成極大的打擊,陷入深深的自責,受著良心的拷問,同時,給自己敲響了一個警鐘,要好好陪伴每一個當下的親人,盡自己最大所能好好照顧他們。
白晚晚不禁想起余凡是以前的種種,有時心酸,有時心痛,有時忍不住露出笑容。記得白晚晚第一次踏進余家門,那時她還是個高中生,還有些認生,是余凡是幾句得體的俏皮話一講,就迅速拉近了她和余家的距離,使得她一下子就不再那么拘謹。余凡是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余味的爸爸特別健談,風趣,沒有架子,很親和,為人細心,骨子里的善良。不知道為什么第一次見面,就對他有了“骨子里的善良”的認可,卻是實實在在的印象。隨著后來的相處,白晚晚發(fā)現(xiàn)這種感覺并沒有錯,只是她將“善良”修正為“格局”。想想為這句“善良”的評價還跟父母正面激烈爭辯過,到后面連宋曉梅也承認余凡是是一個有格局和情懷的人。這一前一后的轉(zhuǎn)變不覺有了白駒過隙之嘆,轉(zhuǎn)眼數(shù)年,歷歷在目,一點一滴,如同還是發(fā)生在昨天的事一般。
白晚晚離開余家的時候,余凡是突然招呼了一句,白晚晚只得留步。余凡是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白家丫頭,求你辦個事好不好?”白晚晚說道:“叔叔,有什么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到。”余凡是說道:“長大了,當我余家的兒媳婦好不好?我和余味的媽媽都喜歡你?!卑淄硗黼y為情地快速看了一眼身邊的余味,臉上緋紅,心想余爸爸這么無厘頭,問得這么直接,偏是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卷涌而來,但是叫她親口應承下來,無論如何開不了這個口,不免有了忸怩之態(tài),躑躅不定。這時,顧四姑出來解圍,拉起白晚晚的手,說道:“別沒個遮攔,人家丫頭還是學生。”余凡是點點頭。顧四姑接著說道:“不過,有句話沒說錯,我們都挺喜歡你,以后常上家里來玩。”前一句對著余凡是說的,后一句則說給白晚晚的,白晚晚微笑點頭,自此,便成了余家的??停髞?,就算不和余味一起,只要有空,自個兒隔三差五地登門,反正熟門熟路,當然,這些都是在瞞著父母的前提下。到了白晚晚讀大二的時候,白家才察覺女兒和余家有這層深厚的關(guān)系,遂動了棒打鴛鴦的種種行徑。
白晚晚又想起給余小味取名字的事情。兩家為合議的名字爭論不下,余凡是想了一個抓鬮的辦法。白家為小外甥取的名字寫在一片紙上,余家取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另有四張空白的紙,六張紙片各揉作一個大小一樣的小團。誰先抓到寫有己方取名字的那張紙條代表誰贏,若被對方抓到,則代表這個名字被收回,輸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余凡是應該作了手腳,使了障眼法瞞過了眾人的眼睛而已,因為他的點子多,腦袋好使,你猜想不出他會在哪個環(huán)節(jié)玩出花樣來。抓鬮時他先抓的,后面才輪到白天成。他故意在幾個紙團間猶豫不決,最后,還是準確無誤地抓到了寫著“余小味”的那個紙團。以他的靈通,決不打無把握之仗,出手就有了準頭。抓鬮的次序也是余凡是定的規(guī)矩,白天成明顯有些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余凡是端出棋盤,擺了一個殘局,白天成自問解不過,又是個棋癡,加上好勝之心驅(qū)使之下,落了敗便無怨言,又想誰先誰后抓鬮,勝率各占一半,未見得先抓的人就抓中了自己起的名字的那張。只是這樣一來,恰恰中了余凡是的圈套,他要的就是他先抓,他先抓就必能抓到想抓的那張。想到這里,白晚晚不禁好笑,心說:“這老頭,頭腦靈活,見事快,不按套路出牌,又精明又可愛,我這白爸爸哪趕得上他變化的路數(shù)?!?p> 還有一次,白晚晚產(chǎn)后堅持減肥,大半夜餓得睡不著,偷偷開冰箱覓食充饑,正巧撞見為了多抱余小味而信誓旦旦戒酒的余凡是,躲在廚房外的窗臺過廊的角落里喝酒。白晚晚先是抬眼看到一團黑影,嚇了一大跳。那黑影站了起來,兩人相互看清了對方,啞然失笑。一個偷東西吃,一個偷酒喝,都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既然相互撞見,只能互為保守秘密,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這要傳出去還不得讓人笑掉大牙。
如今想起這樁樁件件,因為余凡是的離世,統(tǒng)統(tǒng)要稱為前塵往事了,不由得不讓人感嘆!白晚晚笑過之后,笑靨還未在臉上歸復,跟著輕嘆了一口氣。
余味翻身過來,摟過白晚晚,兩人對視而眠。余味在她唇上蜻蜓點水似地啄了一小口,然后,一骨碌爬起來,雙手撐著下巴,說道:“我也睡不著了,我們好好聊一下。”白晚晚說道:“你趕緊睡,明天還有事。”余味說道:“你心里有事,我怎么睡得著?”這一聊,直至東方天際露出魚白,晨風輕送,白晚晚在余味的懷里窩著,像一只安靜的小貓。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她睡著了,反正是在破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