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之地有一山,曰棲靈山。世間傳言,棲靈山集天地精華,聚百草,匯萬靈。棲靈山深處,有蛇祖之子蛇靈棲息,蛇靈名為赤游,庇佑此山近千年,蛇身不死。靈山之巔,有仙草生長,名為斷朽,此草可醫(yī)人命,可攝人靈。
天下之大,不乏有修煉之人以尋藥救人之名向此山而來,只為以斷朽攝靈,用作修煉。奈何斷朽草有蛇靈相護(hù),欲盜斷朽者皆成白骨。
這日天朗氣清,棲靈山腳,一赤衣少年懶懶半臥于山林枝椏,面容俊朗,衣袖飄飄,黑發(fā)披肩,朱色抹額和風(fēng)而舞,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少年微微仰頭,閉著雙眸,陽光灑在他身上,金光纏繞,如仙人一般。
倏然,少年蹙眉。
有人正朝此處而來。
通往棲靈山的山路邊上,張牙舞爪地長著各類荒草,一副要將人生吞活剝了的架勢。一個身著鵝黃羅裙的小姑娘行于荒草間,肩上負(fù)著背簍,面容嬌嫩,看著不過豆蔻年華。臉色平靜,這般年紀(jì)的姑娘獨(dú)自一人前往這白骨遍野的棲靈山,竟看不出有絲毫畏懼。
赤衣少年遠(yuǎn)遠(yuǎn)瞧著她,驚訝于她的平靜,亦起了一探究竟的興趣。
“何人來此?”
少年朗然的聲音驚到了她,于是乎駐足,向四周張望。
“你又是什么人?何故要裝神弄鬼?”小姑娘大聲發(fā)問。
“裝神弄鬼?”少年輕笑一聲,從樹上一躍而下,背朝著她,負(fù)手而立。
“我乃此間精靈,本就生長于此,何談裝神弄鬼。你一個靈力微弱的凡人,來此蠻荒之地做什么?”
小姑娘聽罷,微微欠身:“聽聞棲靈山集天地精華,精靈眾多,不想今日竟有幸一見。我是妙醫(yī)谷谷主弟子,聽世人言說棲靈山有一仙草,可治百病,特來尋它?!?p> 少年衣袖一揮,冷嘲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東西,倒想借口盜仙草以助修煉,念你年紀(jì)尚小,且勸你速速斷了這念頭,否則必?cái)嗨土诵悦??!?p> “你我素不相識,你又怎知我求仙草究竟是為了救人還是害人?怎能如此出言不遜冤枉人。師父曾教導(dǎo)過念京,醫(yī)者當(dāng)以治病救人為己任,我定不會借醫(yī)人之名來滿足私欲”
小姑娘緊攥拳頭,又惱又怒,忽閃著眼睛,淚珠直往下掉。
“你說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忽然轉(zhuǎn)身,緊鎖眉頭,急切發(fā)問。
小姑娘突然被問名字,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忍著怒氣回答了他:“念京,有何不妥嗎?”
“思念的念?玉京子的京?”
“嗯?也對!”念京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解釋自己的名字,差點(diǎn)沒反應(yīng)過來。
少年垂眸思量許久,忽又抬頭,盯著她,小姑娘明眸善睞,眼神清澈,倒真與尋常人不同,身上沒有修行之人慣有的俗氣,只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中并無私欲。
“姑娘好名字。小妖愚笨,誤把姑娘當(dāng)做宵小之輩,辱了姑娘名聲,還望姑娘不要生氣,大人有大量,且原諒小妖這一回。”少年欠身,朝她道歉。
念京偏過頭去,抹了眼淚,才開口道:“你不是說你是精靈嗎?這會子又成小妖了?”
少年低頭輕笑。
“聽聞時常有修煉之人借口尋藥至棲靈山,欲盜斷朽草以助修行。你必是見多了那種,才誤以為我也是那樣的人。你自幼生長此處,一心護(hù)著斷朽草也屬人之常情,便不怪你了。”
念京瞧他一身紅衣,艷麗的很:“你叫什么名字?穿得如此紅艷,是花妖嗎?”
少年聽聞,笑出了聲:“嗯,對。哈哈哈......我是花妖,花妖。我叫……”
“笑什么?我說的不對?”
少年看著她,溫柔道:“多年前,有一個人和你說過相像的話,她說我穿赤色好看,倒像個花妖?!?p> “你騙我?算了,你不愿說就罷了?!蹦罹┗腥淮笪?。
“姑娘息怒,我其實(shí)是這山間的小蛇。至于姓名,暫時不便相告?!?p> 少年說著,目光移至念京腰間的玉佩,這玉佩中貌似附著一股靈力。
“姑娘可曾聽說過赤游?”
“聽過,據(jù)說是守護(hù)棲靈山的蛇靈。”
“那……姑娘認(rèn)識玉京嗎?”
“玉京?是玉京子?這不是蛇嗎?”
少年垂眸:“隨便問問,想來姑娘是不認(rèn)識的。”
千年了,今生你已不認(rèn)識也不記得我了。
“姑娘的玉佩甚是精致,可否借我一觀?”
念京聽罷,取下玉佩,遞向他:“就是一塊普通的玉佩,自幼戴著,你要看便給你看看。”
少年將玉佩握在手中,閉目感應(yīng)。
“這玉佩雖然看著普通,但卻是你自幼戴著的,實(shí)屬珍貴?!鄙倌陮⒂衽暹f還給她。
“你不是要尋斷朽嗎?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了山頂,你就能找到了。趁著天明快去吧,天黑了山路可不好走?!?p> 念京欣喜萬分,躬身道:“謝謝你?!闭f罷,便朝山上而去。
少年望著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那玉佩中存著的,分明是斷朽的一絲靈力存于其中,能自幼戴著這玉的,除了她別無他人!
念京求藥心切,縱使腳步飛快,到達(dá)棲靈山腰卻也是玉盤高掛之時。夜黑山路難行,恰逢前面有一山洞,念京便想著今夜暫且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接著趕路。正欲進(jìn)山洞,卻聽身后的草叢窸窸窣窣,念京聞聲回頭,見從草叢中穿出一條小蛇,爬行緩慢,腹部受了傷。
“小東西,你怎么受傷了?”念京卸下背簍,將小蛇捧起,抱在懷中。又從背簍中取了草藥,給它好好包扎了一番。
“你這么小,定是遭這山中的精靈小獸欺負(fù)了才受如此重的傷?!蹦罹┮幻鎿崦鴳阎械男∩?,一面說著。
“如若你會說話便好了,告訴我是誰欺負(fù)了你,我定為你討回公道?!蹦罹┱Z氣堅(jiān)定,像是對它的傷痛感同身受一般。
念京話音剛落,突然感覺周圍的光暗了下來,從身后襲來一股涼意。
猛然回頭,只見一條赤色金紋的長蛇于山間盤繞,軀首挺立之時,遮天蔽月,林間枝頭如海浪般起伏涌動,引得山間諸靈避退,一時之間山中驚聲四起。
念京驚得連連后退幾步,懷中的小蛇像被嚇到了,從她懷里掙脫而下,片刻便消失在了草叢中。
忽地,赤蛇俯身朝念京逼近。
咫尺之間,她能感受到它的氣息,亦能看見它眼中映出的自己。
念京與它相視良久,看得出它無意傷害自己。只是,它眼神中有一絲悲涼氣,透過夜里山間空氣中凝結(jié)的水珠,纏繞在念京的眉間、指間和心間。
它眼中隱隱閃爍的,是天上的辰星還是世間的淚水?
念京的視線漸漸模糊,臉上忽覺溫?zé)?,手一拭才知,是眼淚。
我怎么落淚了......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念京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這幾行字。一時之間心中慌亂難耐,一股子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念京傍著一身醫(yī)術(shù),竟手足無措。
待到她緩過情緒時,那赤蛇已收了勢消失在了山間。
片刻,棲靈山恢復(fù)了寂靜。念京心中慌亂,一夜未得好眠。
旦日。
念京整裝待發(fā)之際,身后突然傳來輕柔的聲音:
“真的是你?”
語氣小心翼翼,卻掩蓋不住欣喜……
念京回首,看見是昨日那紅衣少年,答他道:
“是我,怎么?”
少年淺笑,目光若水,走近她道:“上山,一起嗎?”
“有何不可!”
二人并肩同行,朝山頂而去。
正值初冬,清晨的棲靈山霜重霧濃。行于山間,霜霧將衣裳發(fā)絲打濕一片,生出幾分清冷。
念京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那少年瞧見了,解下披風(fēng),遞向她:
“清晨霧濃,披上吧,別著涼了?!?p> 念京推辭道:“不必了,倒也不是很冷?!?p> 少年輕笑,將披風(fēng)一抖,覆在了她肩上。
“不許解下。你若是受凍著涼病了,受累的還得是我?!?p> 念京抿嘴:“那.....多謝啦?!?p> 二人走著,一路閑聊,倒也有趣,好過獨(dú)自一人趕路的孤寂。
“......念京,我想跟你說一個故事,一個千年前的故事”
念京抬頭,正對上少年清澈的目光。
“洗耳恭聽!”
一陣風(fēng)輕盈而過,陽光刺破重云濃霧,于山間枝椏盎然落下,像在宣示生命的蓬勃無盡。
“千年前,有一座仙山,一條小蛇修煉數(shù)百年終于化作人身。小蛇喜愛赤色,常著朱色衣裳于山間閑步。忽有一日,他遇見一個人,一個使他此生不忘的人?!?p> 少年眼中閃著光,像是裝著人間燈火。
“那姑娘見小蛇一副少年面龐卻著一身紅衣,誤把他當(dāng)成了仙山中的花妖,惹惱了小蛇。小蛇委屈的不行,非要姑娘陪他到人間走一遭作為補(bǔ)償。那姑娘看他淚流滿面,模樣可憐,便應(yīng)了他?!?p> 念京歪頭沖少年莞爾一笑,睜大了眼眸:“同為蛇妖,這小蛇不如你呀,怎么還小家子氣呢?!?p> 少年也是一笑:“就這樣,二人便一同到人間走了一趟。春賞長安花,夏看并蒂蓮,秋飲杏梨茶,冬......”
少年頓住了。
“冬日呢?做什么?”念京催道。
“沒有冬日了。”
“那姑娘和小蛇相伴而游,朝夕相處,漸漸互生了情愫,便結(jié)下了一生的約定,白首到老。往年冬日雪滿仙山之時,千里蒼茫,十里梅香,如詩勝畫,景致天下獨(dú)一。秋末時,姑娘和小蛇返還仙山,等待著仙山的寒梅映雪之境。只可惜,那一年他們沒有等到仙山的雪,之后也再沒等到過。”
“他們回到仙山之時,俞山劍派同江湖一眾修行之人正在山中等候。世人皆有貪欲,修行之人又當(dāng)如何。那姑娘本是斷朽草,向來被修行人覬覦,只是百年來從未有人知曉斷朽蹤跡,這一次不知為何,那幫人竟尋上門來。仙山免不了將有一場大戰(zhàn),姑娘和小蛇顯然寡不敵眾。小蛇修為尚淺,根本不是那幫人的對手。斷朽為讓他逃走,竟以自己半數(shù)靈力相護(hù),將他推下山崖,保他免遭毒手。斷朽自知難敵眾人,卻不甘淪為滿足他人欲望的工具,因而自毀靈力......自斷其根。后來啊,蛇祖之子蛇靈尋得斷朽,以自身靈力為其續(xù)根,置于棲靈山之巔,以命相護(hù)?!?p> 念京聽罷,沉思良久:
“其實(shí),那條小蛇就是蛇靈,對嗎?”
少年點(diǎn)頭。
念京蹙眉:“如果沒有那些人,他們應(yīng)該會過上聽雪賞月的日子?!?p> “如果斷朽從未去過人間,不會有人知曉她的容貌,不會有人清楚她的藏身之處,更不會因此喪命?!鄙倌耆^緊握,看著山下的萬家炊煙,眼中堆滿了藏不住的悔恨與怒意。
“人間炊煙很美,不是嗎?赤游,還是玉京?”念京笑看他。
少年恍然,驚訝的看向她,眼角淚光忽閃。
“你......斷朽,阿朽?你記起來了,是嗎?”少年的心忽地就亂了,慌忙抓住念京的手。
“是啊,我記起來了。昨夜在山洞前見到你原身的時候就記起來了......全部?!?p> “故人自難尋,一見玉京子。我說過的,我對你一見如故?!蹦罹┗匚丈倌甑氖?,滿眼笑意。
少年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二人氣息交織,相互傳遞。
棲靈山巔的風(fēng)向來無情凜冽,此刻竟生出幾分暖意,吹得人心蕩漾。
赤游的心愧疚了千年。
當(dāng)年若非他對斷朽一見生情,糾纏她陪自己體會人間煙火,又怎會有人知曉于世間銷聲匿跡了近百年的斷朽的棲身之所。追根到底,是他給斷朽招來了殺身之禍。
“人間炊煙雖美,無你,便黯然失色。”
千年前,我羽翼未豐,力難從心。今后,我定會護(hù)你周全。
江南的孩童大都見過或聽過一個白發(fā)老人,稱赤游先生。聽說他與夫人恩愛非常,夫人壽終正寢后,他便常著一身紅衣,立于湖邊橋頭,負(fù)手相望。問他,他便說在等一個人。
小雨絲絲,我在江南待一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