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qū)區(qū)一個稚齡小子,又怎知世事無常與人間險惡?蘇玉妍心中暗嘆,卻也為蘇玉修的這份心意而深為感動。她站起身來,輕輕拍拍蘇玉修稚嫩的肩膀,微微一笑,“傻小子,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呢!”既然已經(jīng)知道宋氏要送她去昌寧的真正目的,那就一定也要讓蘇慎知道,要不然,宋氏以外祖家接外孫女兒去昌寧小住為由,蘇慎又該拿什么理由來拒絕?而自己,是決計拗不過宋氏的。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得到蘇慎的支持。
如此一想,蘇玉妍頓覺腦中一片清明,當(dāng)即繞到書案旁邊的條桌處,取出火折子點燃燭臺,看到桌案上尚有自己早晨練字時余下的墨汁,便取過一張白紙,拿起桌案上毛筆,匆匆寫下一行字跡。她知道,越是緊要關(guān)頭,就越要鎮(zhèn)定。兄弟蘇玉修,雖然在精神上支持她,可事實上,面對宋氏時,他僅僅只是個沒有長大的小孩子而已?,F(xiàn)在唯有蘇慎,才有幾分與宋氏抗衡的力量。
蘇玉修站在姐姐的對面,一聲不響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眼里滿是不舍——若姐姐當(dāng)真去了昌寧,只怕再難見面了。以嫡母的性子,又怎么會讓卑微的庶子去那等繁華之地?
感覺到兄弟如影隨行的目光,蘇玉妍把寫好的字條折成一團塞進衣袖,這才端起燭臺,向他展顏一笑,“你別擔(dān)心,我會去求父親想辦法的。”見他還是站著不動,便又推他出去,“還忤在這里做什么?天都這么晚了,也該回去歇息了,明天還要去學(xué)館呢!”一邊說,一邊掌燈拉他出來。
打開房門,就見廊下站著一個提著綃紗燈籠的人,定眼看時,卻是江媽媽。蘇玉妍心里一驚,不免生出幾分后怕——隔墻有耳,這話當(dāng)真不假,也不知江媽媽有沒有聽見他們姐弟方才的對話,不過,江媽媽是個軟心腸的人,就算聽見了方才的話,只要自己求一求,她也不會告到宋氏面前的。
“大小姐,方才老爺和夫人……在屋里發(fā)生了爭執(zhí)。”不待她開口,江媽媽已經(jīng)上前一步,肅然說道,“夫人請你去她那里一趟?!贝笮〗懵斆髁胬?,沒必要跟她隱瞞,至于二少爺,年紀(jì)不大卻行事穩(wěn)重,又跟大小姐姐弟情深,早晚也會知道此事。
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難道是為了自己去昌寧的事?蘇玉妍心里一忖,便向跟在她身后的蘇玉修笑道,“都是你這個書呆子非纏著我給你講那些奇聞逸事……要不然,我早給母親煲了山藥湯去……”以往這個時候,她通常已經(jīng)送了山藥湯或者別的養(yǎng)身益氣的湯品到宋氏屋里,今天卻忘了這茬。
蘇玉修伸手撓撓腦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回我再不敢耽擱姐姐了……”
這呆子,倒也配合得好。蘇玉妍微微松了口氣,這才轉(zhuǎn)頭問江媽媽,“母親莫不是為了湯品的事而生氣?”
對于大小姐能保持這樣的從容鎮(zhèn)定,江媽媽心頭暗贊,這樣的作派,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的作派,不過想到大小姐即將去昌寧,心里便又頓覺黯然,便順著她的口氣應(yīng)道,“夫人以往吃慣了大小姐親手做的各色湯品,今天大小姐沒按時送去,興許就……”
蘇玉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把燭臺交給蘇玉修,便拔腳往西廂的小廚房跑去。蘇慎對她百依百順,不僅為她設(shè)了個小廚房,還給她雇了個擅長各地采色的廚娘韋媽媽,以往的那些湯品,有好多都是在韋媽媽的指導(dǎo)下完成的。
江媽媽見她飛也似地跑了,便對手執(zhí)燭臺的蘇玉修說道,“二少爺,夫人也讓你過去一趟?!?p> 蘇玉修眉心一跳,略怔了怔,便點頭應(yīng)聲,“好。我這就過去?!?p> 說著返身把燭臺放回書房,又在屋里磨蹭了一會兒,這才吹熄手中的燭臺,拉上房門,跟著江媽媽往宋氏屋里而來。
書房離宋氏的屋里不過隔了十?dāng)?shù)棵金桂,此時月光正好,月色清朗映照著滿院桂花,比起日間別有一番韻味。蘇玉修不顧江媽媽的催促,假作欣賞這美麗的夜色,放緩腳步,以蝸牛般的速度前行,終于到達了宋氏的房間。
令他吃驚的是,去小廚房親自給宋氏煲湯的姐姐竟比他先到,而坐在上首木榻上的宋氏,正慢條斯理地喝著一盅熱氣騰騰的湯品。
“并不是我有分身術(shù)?!碧K玉妍看著滿臉意外的兄弟,故意露出幾分得色,“而是韋媽媽早已經(jīng)把湯品預(yù)備好了……”此時的她,神態(tài)輕松表情自如,早沒了方才在書房時的緊張與不安,宛然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正在喝湯的宋氏聽到蘇玉妍這個并不算太冷的笑話時,嘴角微微一扯,竟?fàn)砍鲆唤z淺笑。
蘇玉修恍眼看見,心里一松,便大步上前,給宋氏見禮。
在他膝蓋剛剛屈下之際,宋氏便叫蘇玉妍攙他起來,又吩咐春榮給他搬過錦杌命他坐了,這才放下手中喝了小半的甜湯,向蘇玉修道,“今天叫你來,是有事情跟你商量?!?p> “商量”二字,用在蘇玉修身上似乎不太合適。畢竟他只是個庶子,年紀(jì)又小,而且生母還是宋氏的陪嫁,可是這兩個字從宋氏嘴里說出來時,卻顯出前所未有的莊重與肅然。蘇玉修心頭一凜,自是不敢怠慢,當(dāng)下便正色說道,“母親有事盡管吩咐,孩兒一定竭盡全力?!?p> 沒有從蘇玉修的話里聽到“赴湯蹈火”之類的夸大其詞,宋氏倒也頗為滿意,點頭說道,“那好。我問你,如果讓你與我和妍兒一起去昌寧,你可愿意?”
蘇玉修料不到竟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當(dāng)即挺直身板,脆生生地回答,“孩兒愿意隨母親與姐姐前往昌寧?!?p> “如此甚好。明兒個你去學(xué)館辭了先生,就留在家里跟你姨娘一起整理行裝,等你姐姐過了生辰就動身。”宋氏對蘇玉修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隨行顯得十分滿意,“今天天色已晚,你就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跟你姨娘提提,若是她愿意,讓她也一起去吧!”
想到生母還能同行,蘇玉修頓時欣喜若狂,不禁抬起頭來看向姐姐,見她滿臉含笑,這才放心地跟宋氏告辭。
蘇玉妍目送兄弟出了房門,這才笑道,“娘說的都是真的?當(dāng)真要陪女兒一起去昌寧?”她剛剛?cè)バN房時已求了韋媽媽把自己在書房寫的字條交給蘇慎,興許這個時候,蘇慎正在想辦法幫助自己也未可知。現(xiàn)在看來,自己所料不差,宋氏真的已經(jīng)下定決心,甚至不顧自己病弱的身體親自隨行,就足以說明她對這次昌寧之行是何等的重視了。
“是啊!”宋氏望著她,含笑說道,“孩子,自打你出生,還沒有見過你外祖家人,此番去昌寧,一是讓你見見他們,二則呢,便是為你尋一門好親事……我這一輩子,只能這樣了,可是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我不能讓你重蹈覆轍。”說到后來,卻漸漸淚眼朦朧。
閃爍的燭光里,宋氏那張美麗臉龐看得不太真切,可從她嘴里緩緩說出來的話,蘇玉妍卻是聽得真真切切。自穿越以來,她就把宋氏與蘇慎也當(dāng)成再生父母,待他們有如至親,她此生再無奢望,只盼著一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當(dāng)她聽從蘇玉修嘴里聽到宋氏送自己去昌寧的真正目的時,那種無法言表的失望幾乎讓她失控,可是現(xiàn)在,宋氏卻儼然一副慈母的模樣。那么,她到底該相信宋氏的哪一面呢?或者說,這兩面都不能相信?
她心里百感交集,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可是她知道,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地步,昌寧之行,已經(jīng)無法逃避。
守在門外的江媽媽,也聽到了只字片語,一時唏噓不已,暗自拿帕子揩著眼角的淚痕,竟然沒有留意到蘇慎不知何時已經(jīng)來到跟前。
在窗邊靜悄悄站立的蘇慎,當(dāng)聽到宋氏幾近哽咽地說到最一句“我不能讓你重蹈覆轍”時,不由得手里緊緊攥著蘇玉妍寫給自己的字條,沉吟良久,方才推開房門。
隨著房門吱呀輕響,蘇玉妍與宋氏兩人幾乎同時抬起頭來,當(dāng)看到蘇慎滿面肅然,蘇玉妍便率先開口,“父親……”
蘇慎沖她點點頭,這才轉(zhuǎn)向宋氏,臉色更顯凝重,“德詩,你既然不愿讓妍兒重蹈覆轍,就應(yīng)該讓她留在信陽,為她揀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好丈夫,讓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而不是讓她遠赴昌寧,去過那種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你過了十七年,難道還沒有過夠?難道還想讓妍兒去過那樣的日子?”就算他沒有拿到女兒讓韋媽媽送達的字條,他還是會阻止妻子將女兒帶走,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即便是當(dāng)著女兒,他也不想再加掩飾了。
“啪!”宋氏突然一拍桌案,打斷蘇慎的話,“夠了!”她站起身來,冷冷地盯著蘇慎,“你怎么就知道妍兒不愿意去過我從前過的那種日子?你怎么就知道妍兒不能在昌寧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你別忘了,妍兒的根在昌寧,她真正的家,也在昌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