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狂風(fēng)大作,黑云翻動,將偌大一個洛陽城壓得喘不過氣來。深冬本已十分寒冷,此時刺骨的寒風(fēng)吹起,更是將人凍得深入骨髓,不待靜街的鑼聲響起,街面的行人早已東奔西竄,不消一會兒,再也不見有一個人影。
城中一處幽深的庭院中,卻有兩條人影幽靈般立于樹下,一襲連頭的漆黑斗蓬將身形全部籠罩,連是男是女也無法辨清。二人相對而立,久久默不出聲。
忽的一下電光閃過,刺得人雙目如盲,繼而滿天的金鼓之聲響徹云霄。
凄慘雪白的電光消失后,兩條黑影前不知何時已多出一人,那人亦是籠在深深的黑斗蓬之下,身形卻是甚為高大。
兩條黑影相視一眼,一齊微微躬身。
那高大的黑影緩緩道:“究竟何事?竟然臨時改變了見面地點!”
一條黑影道:“據(jù)剛剛接到的線報,目標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弘農(nóng)郡治下的宜陽縣,隨身只有數(shù)人保護!”
那高大的黑影似乎微微一震,語氣中竟有了一絲喜意道:“消息確實嗎?”
另一黑影道:“你放心!我們盯了這么久,還能有錯嗎?”
高大的黑影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們對此有何高見?”
一人狠聲道:“他難得走出老窩,此為天賜良機,定要取了他性命!”
另一人亦點了點頭道:“他只要一死!我們便可趁亂而起,這確是一條捷徑!”
高大的黑影道:“你們準備如何下手?”
一人陰森森道:“只須遣一高手率數(shù)十名精銳殺手足矣!”
高大的黑影搖首道:“不可!萬一有失,便有可能順藤摸瓜牽扯到我們身上!”
他突然冷冷一笑:“立即將此事密報于太平道,他們之間仇深似海,正可幫我們解決這個麻煩!”
一人鼓掌道:“好計!事成固然萬事皆順,若不成也定能逼得張角這只老狐貍立即造反!真是一石二鳥!”
另一人笑道:“最妙的是,張角即使明白這個道理,這么大一個香餌放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不張嘴!”
三人一齊發(fā)出低沉陰冷的笑聲。
南鷹終于松了一口氣,過了這么多日,朝庭始終沒有追究宜陽縣的“權(quán)宜之法”,不但是縣令大人和牙將張節(jié),連城中百姓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全城已漸復(fù)昔日繁華。縣令大人也架不住南鷹的一再請辭,只得同意再過幾日便代表全城父老宴請南鷹和張機,之后,便由張節(jié)親率部下分送他們歸去。
輕松之后,南鷹心中卻又生疑慮,如今已是二月上旬,正是歷史上黃巾起義受唐周告密影響,被迫提前一個月爆發(fā)的時間,為何時至今日仍然不聞絲毫動靜,難道自己的降臨已使得歷史出現(xiàn)了小小的差異。不過這也屬正常,兩年來自己再是低調(diào),但也做出了很多足以影響史實的事,如改變了賈詡、程昱、高順和典韋等人的原本歸宿,還有提前結(jié)束了眼前這場本應(yīng)持續(xù)多年的可怕瘟疫。
南鷹心中苦笑,連一只蝴蝶在熱帶扇動翅膀,都會引發(fā)千里之外的風(fēng)暴,更何況是他這個一心只為篡改歷史的時空旅者。所慮者,是歷史一旦不按史實發(fā)展,自已便失去了對未來的掌控,一切只能靠實力和運氣說話,這可是有些不妙。
他茫然若失,剛剛想長嘆一聲,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幽幽的長嘆。
南鷹訝然瞧去,見鄭蓮以手托腮,正坐在不遠的臺階上呆呆的望著院中盛開的朵朵梅花。
南鷹生出好奇之心,暫將煩惱置于腦后,微笑道:“雪后觀梅本是一件賞心樂事,鄭小姐為何獨自嘆息?”
鄭蓮眼中露出孤獨之色道:“我哪里懂觀梅,只是覺得這梅花不俗,心中微有感嘆罷了!”
南鷹好奇心更甚道:“哦?如何不俗,請小姐言之!”
鄭蓮露出迷醉神色:“你瞧!這梅花最是驕傲,它不屑與凡花在春光中爭奇斗艷,只在天寒地凍時開出繁花滿樹,發(fā)出幽幽冷香,這是一種寂寞平凡的自足,一種傲視同儕的清高,多么令人羨慕!”
南鷹心中一動,這丫頭不是與梅花同病相憐吧?他輕輕點頭道:“確是令人羨慕,然則小姐為何嘆息?”
鄭蓮面上一紅,低聲道:“我很喜歡這梅花,真想改名為梅,你說呢?”
南鷹一怔,不由放聲大笑。
鄭蓮沒想到他如此反應(yīng),又羞又惱,嗔道:“你笑什么?瞧人家下次還將心里話說與你聽!”
南鷹收止笑聲,一本正經(jīng)道:“小姐勿要誤會,在下絕無任何取笑之意。只是小姐之名已經(jīng)絕佳,又何必舍本逐末,妄自菲???”
鄭蓮睜大一雙美目,氣猶未消道:“你且說說,若無道理我絕不善罷甘休!”
南鷹索性賣弄一下,灑然道:“小姐只看到了梅花迎雪吐艷,凌寒飄香,卻不知蓮之高潔嗎?蓮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如果說梅是傲然不群的花之隱者,那么蓮便是純潔無暇的花間君子,絕不受世間俗人輕易玩弄!鄭蓮小姐,我這么解釋你還滿意嗎?”
鄭蓮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不能置信般指著南鷹道:“你!你!”
漸漸,她震驚之色褪去,雙目中突然流下淚來,掉頭奔去。
南鷹抓了抓頭,這丫頭看似淡漠生死,卻為何動不動就哭,自己枉自又做了一回文壇大盜,難道又說錯什么話了?
他回過身來,不由身軀一僵,心叫壞了。
只見院門口,劉公子與那儒生張先生、道人丹道長一齊靜立不動,皆目露癡呆之色,顯是聽到了自己“字字珠磯”的傳世佳句。
自那日南鷹被賈詡逼得語驚四座后,幾日來,劉公子每日均要來此坐上半日,與南鷹、賈詡等人談古論今。除了那老者王先生一直閉口不言外,儒生張先生、道人丹道長也均是飽學(xué)之士,眾人倒是相談甚歡。
然南鷹早已瞧出這幾人均是大有來頭,到底是不明底細,又是初交,不敢鋒芒太露,只得作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偶爾在眾人連連相詢之下,才略談一些見解,但他畢竟來自未來,很多觀點一經(jīng)提出,往往令人瞠目結(jié)舌之余,又拍案叫絕。那劉公子自不必說,連隨行三人都對南鷹刮目相看,態(tài)度上也漸漸好了很多。今日,庭院中一番關(guān)于《愛蓮說》的剽竊之語,又被人家聽得清清楚楚。
南鷹硬著頭皮迎上前去,轉(zhuǎn)移話題道:“幾位一來,便瞧見南某的丑事了!唉!南某確是不會說話,竟將鄭小姐給氣跑了!”
劉公子與張先生和丹道長低語幾句,二人含笑向南鷹打了個招呼,一齊退至門邊相候。
劉公子上下打量南鷹,忽的搖頭苦笑道:“南先生,我自問閱人無數(shù),卻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方才對蓮和梅的分析可謂精辟獨到,隨口之言更是生動傳神。如此才情,便是浸淫此道數(shù)十年的大儒也未必及上,但偏偏你又如此年輕,連表字也未取,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饒是南鷹老臉皮厚,聞言也不由面上一燒道:“劉兄過譽了,小弟其實也二十有二了,只不過二年前家父仙逝,卻是正好錯過了冠禮取字的時機!”
劉公子微笑道:“無妨!南先生待此間事了,不如與我同回洛陽,一則認祖歸宗,二則正可請家族長輩為先生行冠禮!三來嘛,為兄也要盡盡地主之誼!”
南鷹一陣頭疼,若是真回洛陽,自己上哪兒尋祖宗認去?豈不要露出馬腳?口中卻只得應(yīng)道:“多謝劉兄美意!小弟正當(dāng)前往!”
劉公子眼睛一亮道:“好!就此一言為定,為兄本待今日求教之后,明日便返回洛陽,難得南先生亦有此心,那么明日便可一齊起程!”
南鷹猛吃一驚,這位劉公子與自己相交不過數(shù)日,為何如此盛情相邀?若是放在一年前,自己倒真可欣然前往,但此時此刻,說不定明日一覺醒來,便會聽得黃巾起義的消息,鷹巢之中種種大事尚待自己回去主持,卻如何提得起帝都之游的興致?
他腦中急轉(zhuǎn),尋思如何在今夜暗中溜之大吉,張機也暫時顧不上了,日后再說吧,面上卻露出驚喜之色,連連稱是。
劉公子微笑點頭,口中又輕吟一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面上露出贊嘆癡迷之色,良久,突然輕輕道:“實不相瞞,這幾日與賢弟相處,獲益頗多。今日便請教最后一個難題,望賢弟不要令我失望!”
南鷹苦笑道:“劉兄乃漢室宗親,本身又學(xué)富五車,你都認為是難題,這不是為難小弟嗎?”
劉公子啞然笑道:“賢弟過謙了,不怕你見笑,為兄雖然飽讀詩書,但自小從未走出洛陽方圓千里,實可說得上孤陋寡聞,紙上談兵!哪及賢弟年紀輕輕便遠涉西域,見多識廣!且我?guī)兹諄砺犇惴N種奇思妙想,真可說得上聞所未聞,令人耳目一新!是以我才虛心求教!”
南鷹嘆息道:“看來我是逃不過了,請劉兄出題吧!”
劉公子笑道:“這題目倒也簡單,只有四個字!”
南鷹奇道:“哪四個字?”
劉公子淡淡道:“治國之道!”
南鷹脫口道:“什么?劉兄竟然是問治國之道?”
劉公子含笑點頭。
南鷹心中不由生出一絲疑云,縱然眼前這人是漢室宗族,但治國大事也決計輪不到他來操心煩神,為何竟會有此一問?
劉公子似是瞧出南鷹的疑惑,銳利的眼神一閃即逝,微笑道:“賢弟可是認為我的身份不配有此一問?”
南鷹心中正這么想,險些跟著點頭,急忙掩飾道:“劉兄言重了,在下怎敢?常言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劉兄有此一問,只能說明劉兄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懷,何來身份不配之說!”
劉公子眼睛一亮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真是高論!但為何我從未聽說過?這是哪位高士之言?”
南鷹苦笑道:“是一個叫顧炎武的人,但劉兄必定沒有聽說!因為此人遠在萬里之外!”心中卻想,應(yīng)該是千年之后才對。
劉公子不由悠然神往:“這世間競多奇人,可惜無緣一見!”
跟著欣然道:“看來我果然沒有問錯人,賢弟學(xué)識既然如此淵博,必不致令我空手而回!”
南鷹汗顏道:“劉兄,不是在下不識抬舉,實在是因為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怎么可能懂治國之道!”
劉公子微微皺眉道:“賢弟是否仍有顧慮?當(dāng)今天下,無數(shù)自居為清流的士人天天都在評議時政,連平民百姓都敢對政局指手劃腳,何獨你一人?愚兄確是誠心求教,切莫推辭!”
南鷹也聽賈詡說過一些清流士人和百姓妄議朝政的事,一直嘖嘖稱奇,今日又聽劉公子提起,不由好奇道:“士大夫議論國事倒也罷了,為何連尋常百姓也敢公然批評朝政呢?難道不怕抄家滅族?”
劉公子默然半晌才道:“原因無他,只是因為民間組織的發(fā)達和下層民眾的政治覺醒,他們采取的方式通常都是非暴力的高談闊論,朝廷縱然想干涉,但面對龐大的人群也只得止步,由此開始了品評人物的風(fēng)尚,這也導(dǎo)致了后來的黨錮。”
南鷹已經(jīng)是第二次聽到“黨錮”之詞了,追問道:“究竟何為黨錮?”
劉公子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道:“我現(xiàn)在真的相信賢弟是來自萬里之外了,不然豈會不知黨錮?”
他抬頭瞧了瞧了天色,啞然笑道:“我原是為了解惑而來,卻不料先要回答賢弟的諸多問題!不過,賢弟可要事先答應(yīng),待為兄答完之后,賢弟也須以如何治國教我!”
南鷹料想無法推脫,只得一邊尷尬點頭,一邊心中搜腸刮肚苦思應(yīng)對之法。
劉公子目露回憶之色道:“黨錮便是禁止結(jié)黨營私的人為官。長期以來,大批士人聚眾清談,妄議國事,誹謗朝廷,敗壞風(fēng)俗,事實上已經(jīng)犯了大忌。后來發(fā)生了轟動一時的張儉殺人案,此人身為山陽郡東部督郵,與中常侍侯覽有隙,有一日途遇侯覽母親一行,只因?qū)Ψ讲豢献屄?,便一怒之下將侯覽的母親及其家眷、仆役百余口人當(dāng)場殺死,又搗毀了侯覽在山陽郡防東縣的房舍,隨后只身潛逃。此事倒也罷了,但是在追緝張儉的過程中,卻出了大事。在很多士人和百姓幫助下,這張儉竟然一路暢通無阻,輕輕松松的翻越長城,投奔鮮卑人去了。這么一來,原來只是殺人毀屋,變成了投敵賣國,先帝大怒,下令徹查一切幫助過張儉的清流士人,并很快命令逮捕司隸校尉李膺、太仆杜密等數(shù)百名黨人,以‘鉤黨罪’關(guān)入監(jiān)獄。這便是第一次黨錮運動!”
南鷹聽得入神,脫口道:“那么還有第二次了?”
劉公子似笑非笑的瞧著南鷹道:“賢弟似乎不懂什么叫投桃報李??!”
南鷹老臉一紅,長嘆道:“其實說到治國之道,我真的很想用依法治國或是以德治國之類的大話來搪塞!”
劉公子笑容更盛:“不錯!此類空話與那些眼高手低、夸夸其談的清流士人何異?賢弟莫要讓我瞧不起你!”
南鷹凝神思索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真是不太懂得治國,但是管子曾言: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且武王也曾問于太公曰:‘治國之道若何?’太公對曰:‘治國之道,愛民而已’。由此可見,治國還是要先寬民!”
劉公子微微有些失望,搖頭道:“這些話我何嘗不懂!但如何寬民?是否與政令不宜有關(guān)?”
南鷹苦思道:“百姓所以生活貧苦,雖然有天災(zāi)和戰(zhàn)禍的影響,但主要還是因為官吏腐敗,上令下不行,層層盤剝,使民怨四起,直接將矛頭對準了當(dāng)今皇帝!這倒并非說明政令不對!”
劉公子眼光一亮道:“賢弟的意思是說,問題并非出在政令上,而是要寬民,必先治吏!”
南鷹點頭道:“不錯!再先進的制度,也要靠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來執(zhí)行,但是如果官員們貪污腐敗,平庸無能,再好的制度也會被他們踐踏的體無完膚!而且這種情形,不管是哪朝哪代,都將會或多或少的存在!”說著不由嘆了一口氣,想到了早已死去的將軍和蛇,還有在現(xiàn)代聽說過的很多貪贓枉法的官員,人民賦予了他們權(quán)利,他們卻只會以權(quán)謀私,甚至賣國求榮。可見,人的墮落與政策是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
劉公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賢弟言之有理!不過”
他苦笑道:“治吏也并非是一件易事!如何施行呢?”
這回南鷹不假思索道:“這個容易,先派人深入民間暗訪,查查官員的品行!該撤的撤,該殺的殺!再對品行較好的官員進行考核,有本事的重用,沒本事的換個閑差!”
劉公子呆了半晌,才道:“依賢弟所說,怕是天下官員要撤掉近半數(shù)了,然則每年太學(xué)培養(yǎng)的學(xué)生有限,如何能補充得上?”
南鷹奇道:“官吏們都是從太學(xué)生中升遷的嗎?”
劉公子點頭道:“基本都是!按規(guī)定,成績好的太學(xué)生一出太學(xué),便可擔(dān)任‘郎’,之后再視情況擢升至各處!”
南鷹不由哈哈大笑道:“難怪士人如此勢大,這太學(xué)只怕平民子弟也是上不了的吧?”
劉公子嘆息道:“正是!學(xué)生的出身多為官宦子弟和高門大族,亦有少數(shù)寒門士族者,平民百姓怎么可能進得了!”
南鷹思路漸明,笑道:“為何當(dāng)今朝庭就不能從民間挑選品學(xué)兼優(yōu)者進行培養(yǎng)呢?不但可以博得愛才之美名,也可促成士族和百姓的對立,起到分化之功,豈不是一舉兩得?”
劉公子呆若木雞道:“這怎么可以?這可是有違祖宗定制………”
南鷹打斷道:“有道是,英雄莫問出處,你管他出身是什么?只要德才兼?zhèn)?,便是可用之人!依我看,對于這些人,有德有才要大用,有才無德要慎用,無才無德者棄之不用,這才是治吏之關(guān)鍵!”
這一番話放在現(xiàn)代來說,自然平平無奇,可在劉公子聽來,卻無異于平地驚雷,聽得心中劇震。
良久,他才顫聲道:“英雄莫問出處?說得好!愚兄受教了!敢問賢弟,這話又是哪位賢人所說?”
南鷹淡淡道:“好象是一位叫楊基的詩人說的吧?不過我瞧劉兄,以你今日之所問,你的身份倒是頗為耐人尋味??!”
劉公子眼中閃過銳利的眼神,瞬間已經(jīng)回復(fù)一貫的從容,笑咪咪道:“彼此彼此,賢弟今日的作答也讓為兄刮目相看呢!為兄目的已達,這便告辭!”
南鷹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哪里哪里!我送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