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一回到府中,馮道宏就被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抱住了身子,其實也不能稱為女娃了。男女八歲不同席,在大越,女子八歲已是不小了。只見她梳著兩個討喜的羊角髻,小腦袋在他懷里一拱一拱,聲音在他懷中有些悶悶的。
“爹爹,你可回來了,娘親又拘著我做女紅,你快管管她呀,南兒不想做,南兒要爹爹教讀書?!?p> 馮道宏看著小女兒這副樣子清醒了一點,一顆心像是沉入了海底,又像是被人拿了一根針不斷地扎,陣痛后就是細細麻麻的痛。
他還是裝出與平常一般的樣子,抱起女兒往垂花門里面走去,還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語氣也是如往常一般溫柔可親:“娘親要南兒學女紅,那南兒也該好好的學才是,爹爹哪里舍得怪你娘親,等南兒學完了再來找爹爹學讀書可好?南兒想學什么爹爹無有不依的?!?p> 小女娃,也就是馮若南聽完立馬笑起來,眼睛都彎成了月牙,一副狡黠的樣子。
“爹爹可要說話算話啊,南兒今日要聽那本《闕游記》?!闭f完她還向馮道宏眨了眨眼睛,可憐又可愛。
馮道宏無法,笑著搖搖頭,寵溺道:“你這個小機靈鬼,為父真是拿你沒法子,便依你罷?!?p> 祁州以南是連綿的大山,一開始人們喚其闕山,鮮有人探索其中奧秘,更不知其名字由來,直到兩年前有一邵姓書生與其友人在山中走散,他又不識方向,竟誤打誤撞且運氣極好的跨過了闕山,才知曉此山為何名闕——原來跨過闕山,便是闕國。
邵姓書生大為驚奇,在闕游歷一年,寫下一本《闕游記》傳回大越,文筆雖略生澀,但寫法新穎且內(nèi)容真實,被向來素愛玩樂的興元帝大加贊賞,竟一下子封他為從五品鴻臚寺少卿。
此事一出,舉國轟動,一名白身,一步青云大概就是如此了吧。也因此,這本《闕游記》一時風頭無兩,人們都稱這位鴻臚寺少卿為游記少卿,而闕國也漸漸進入大越人的視線。
而對于馮道宏這般半身浸淫在官場的人,多年經(jīng)營,竟比不上這般戲舉,他心里如何能痛快,也因此對這《闕游記》多有抵觸,今日馮若南多番耍寶,這才勉強使她能讀讀這暢銷大越時興的游記。
想到這位游記少卿,馮道宏心中不甘極了,也因此心中的掙扎亦是少了幾分,想回京的心也更強烈了。
他不要留在這小小的祁州永遠做一個與這游記少卿同品階的通判,他是要入御史臺的人,誰都不能擋他的路。
穿過垂花門,走過抄手游廊,就見一膚白貌美,面若桃紅的女郎站在正屋的門口笑著看他們,正是衛(wèi)氏。
雖已二十有四,但衛(wèi)氏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如少女一般。她嗔怪道:“南兒,還不快下來,這是成何體統(tǒng)?!?p> 馮道宏一邊笑著將她放到地上,一邊道:“無妨無妨?!?p> “老爺也真是的,成日慣的她都沒邊了。暮食都備好了,快些來用吧?!?p> 她又將小臉貼到自家娘親那邊,撒嬌道:“娘親娘親,可有我愛吃的桂花糖藕?”
衛(wèi)氏向來拿她沒辦法,只得稍做限制:“有是有,不過你今晚只能用一小份。”
“爹爹,你快管管你家夫人?!瘪T若南一雙大眼望向馮道宏。
“老爺?”衛(wèi)氏也學著女兒的樣子笑著歪頭看向他。
望著兩張笑語盈盈的臉,他心里頓時有幾分難以描述的難受,卻還是強壓了下去,與往常一般道:“南兒,你娘親是為了你好,自然是聽你娘親的,若你聽話,便將爹爹那份獎勵給你罷?!?p> “耶,爹爹最疼南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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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道宏覺得很奇怪,他以為自己會愧疚,會不舍,甚至會動搖,但他沒有。
他不僅沒有,他還內(nèi)心十分平靜的像往常一樣用飯、與小女兒玩鬧,而同床共枕的衛(wèi)氏甚至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任何的變化?;蛟S是他在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將自己即將殺妻這件事當作錯事了,這更像是一種獻祭,一種手段,用衛(wèi)氏的命來成全他的錦繡前途。
他想,若她為他好,想來也是能明白他的苦衷的,她向來貼心,自然該是為自己付出一切的,就如她為他們衛(wèi)家嫁給自己一般。
衛(wèi)家雖是祁州城的老牌世家了,但到了衛(wèi)氏這一輩已經(jīng)有些凋敝了。衛(wèi)家如今除了衛(wèi)氏,便只有衛(wèi)家大郎與衛(wèi)老夫人支撐門戶了,衛(wèi)家大郎雖有些本事,但若不是他處處打點,衛(wèi)家這般家底必得讓他們給瓜分了,更不用提衛(wèi)氏,在這個人命比草賤、美人抵一城的境地下,放眼祁州城,也沒有幾人能護得住她。
馮道宏何嘗不知道即便是殺了衛(wèi)氏,他娶過妻的事也總有一日會被范氏知曉,到時又是一場麻煩,但他此刻已沒有退路,不想去想,也不能去想,他只能繼續(x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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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挾著一片一片焦黃的樹葉,掠過干涸的河床,又呼嘯著躍起,有的卡在裂縫中搖擺,更多的則遙遙的直往遠處飛去。
一群身著玄色勁裝束發(fā)、面帶黑色冪籬的男子騎馬跨過,帶著裂縫中的葉子紛紛揚起,許久后又輕輕落下。
隨著馬匹停在一間屋舍前,一名黑衣男子從中邁出。
“他、奶、奶、的,這群瘋狗跟了我們一路了,聞到尿味就追上來,真是陰魂不散?!?p> “公子,躲不過去了,那群人已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蹤跡,若是不能將其都殺光,恐會將您還活著的消息帶回京城去?!贝蝾^的玄衣男子上前道,又回頭沖方才開口那人斥道:“十七,老實些,莫要在公子面前胡說?!?p> “對,十七,留著力氣殺人吧,也省的應辰總罵你,你還說不過他?!敝灰娔呛谝履凶右贿吪c他們調(diào)笑,一邊走到最后。伴隨著最后一個字的話音落下,一道寒芒,那人隨之倒下,手中還握著一把泛著光的匕首。
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少年收斂起了臉上的笑意,隨著他拔出長刀的動作,那上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在迸發(fā)的血液中顯得有些張狂,直讓人有種被拖入地獄的感覺。
或許是血跡染成的玄衣下使得黑衣格外顯眼,卻見這黑衣男子,分明是一樣的打扮,連冪籬都是一樣的,可那渾身的氣質(zhì)跟那雙冪籬下冰冷的眸子,在這蕭瑟的環(huán)境下顯得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眾人一下安靜下來,皆雙手握住刀柄單膝下拜。那名叫應辰的人最先開口:“是屬下失職,竟不小心讓人混了進來,請公子責罰?!?p> 沒人應答,只有那被稱作公子的男人俯視著那個被他殺死的人,慢條斯理的擦拭著上面的血跡。
“罷了,看來他們總不愿放過我,那便都殺了吧,咱們?nèi)腙I。”他緩緩開口,連語氣都近乎溫柔,可卻沒有一個人敢抬頭,連平日里最大大咧咧的十七也感覺到了危險沒有開口。
他將刀收好,利落翻身上馬,俯視著眾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