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愣口位于米川縣西南,與吐谷渾相鄰,是受襲擾的重災區(qū),本來可以養(yǎng)活幾千口人的地盤,硬生生只有不到五百口人。
尕愣在當?shù)卣Z言中是長柱子之意,因境內(nèi)有兩條自然形成、形狀近于柱子的巖石佇立而得名,水草豐美,樹木稀少,極適合養(yǎng)牛羊。
吐谷渾境內(nèi)其實更適合大量放牧,奈何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牛羊,有從別人手里奪取暢快嗎?當強盜當慣了,誰愿意去放牧?
夕陽下,阿諾瓦塞看著滿地死羊,臉色憋得通紅。
這是牧民花費了多少心血才養(yǎng)大的羊啊!
“樂都達坎!”
目光轉(zhuǎn)到前方的一具尸體上,阿諾瓦塞的眼圈紅了。
樂都達坎是阿諾瓦塞光屁股一起長大的朋友,相互做伴、相互毆斗、相互爭女人,想不到竟天人永隔了。
柴令武的眸子縮了縮。
本以為積石軍只是來擄掠牛羊而已,想不到他們已經(jīng)開始殺人了。
“阿諾瓦塞,現(xiàn)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振作起來,找到積石軍的蹤跡,為樂都達坎報仇!”
柴令武低沉地發(fā)話。
阿諾瓦塞神情古怪,沉默著在前頭帶路。
很奇怪這些當?shù)厝耸侨绾螌ふ役欅E的,明明沒有什么顯眼的地方?。?p> 伍參小聲解說:“既然劫掠了大批牛羊,牛羊過處,野草被踐踏的痕跡就很明顯,郎君分辨不出來,可對于牧民來說,一眼便認出了。”
尕愣口的一處背風山崖,篝火生起,百名吐谷渾積石軍就著烤羊肉、喝著奶皮子,神態(tài)極其愜意。
辛辛苦苦征戰(zhàn)、放牧有屁用,還是出手劫掠來得痛快!
別人家的牛,趕回去能賣大錢;
別人家的羊,殺吃了不肉疼。
倒不是他們不想返回吐谷渾境內(nèi),只是擄掠牛羊太過于開懷,結(jié)果忘了時間,帶著數(shù)量龐大的牛羊,一時半會也沒法趕夜路。
“黨宗,我們殺人了,會不會出事?”一名年輕的軍士擔憂地問道。
大唐已經(jīng)不是初立時那般弱小了,強大的突厥剛剛被他們滅國了??!
“梁當康,當兵不就是要殺人嗎?別看唐人打敗了突厥,就覺得他們很厲害。放心,我們吐谷渾扼制著大唐的河西,卡著他們的絲綢之路,唐人不敢得罪我們,頂多是防守,然后口頭抗議、嚴正警告?!笨嗟狞h宗大笑。
“哈哈……”
吐谷渾從上到下都洋溢著謎之自信,總覺得大唐就該慣著他們。
即便是強大的突厥滅亡,也沒能讓他們有一絲警醒,也不曉得是不是梁靜茹隔著時空給他們的勇氣。
有酒有肉,燒烤讓人沉醉,于是在荒腔走板的歌聲中,除了兩個放哨的強撐著眼皮,其余人漸漸睡去。
積石軍怎么也想不到,大唐的米川縣,竟然有這個膽量、有這個能力一路追殺過來。
不就是搶你們點牛羊,至于嗎?
小氣!
柴令武除了發(fā)出進攻號令之外,就是閑得喂蚊子。
沒辦法,柴令武雖然不是夜盲癥患者,對野外偷襲卻一竅不通,強行上陣,只會幫倒忙。
術(shù)有專攻,阿融與柴刀守衛(wèi)在他身邊,伍參、陸肆帶著弓馬手趁夜出擊,麻利地抹了兩名哨兵的脖子,然后趁著吐谷渾積石軍還在睡夢中,迅速斬殺了大部分。
柴令武趕到篝火旁時,濃烈的血腥頓時讓他覺得胃部抽搐,強烈的嘔意在喉嚨下呼之欲出。
真不是矯情,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很大概率會有不適。
就這,還是因為突襲,基本尸首保持完整,視覺沖擊很小,算是戰(zhàn)爭中最溫和的場面了。
“不要!放開我!我沒有殺人!黨宗,你快說話呀!”年輕的吐谷渾軍士掙扎著哭喊。
“梁當康,當了兵,就要有殺人與被殺的覺悟。閉嘴吧?!秉h宗面上一片坦然。
選擇了刀頭舔血的生涯,就要面對隨時掉腦袋的風險。
殺人者,人恒殺之。
柴令武面無表情,心里卻如開了鍋的熱水,不斷地翻涌。
伍參的意思很明白,讓柴令武與阿融見血,開一開殺戒。
柴令武心很慌、很難受,卻不能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只能努力抽出橫刀,強迫自己睜著眼睛,對著黨宗脖子斬了下去。
不知是力度不夠,還是角度偏差,這一刀并沒有完全斬斷黨宗的脖子,刀鋒卡在頸骨上,鮮血如噴泉一般涌出,澆了柴令武一臉。
咬著牙,柴令武拔出橫刀,全力一刀下去,黨宗終于身首異處。
收刀,柴令武快步走到陰暗的角落,開始大吐特吐。
胃里堆積了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麥飯,胃液、黃膽水,稀里嘩啦吐了一大灘。
伍參不茍言笑的面容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瘆人。
三娘子,不,李公子,你的兒子,已經(jīng)漸漸承接你的衣缽了。
(平陽昭公主當年起事時,自稱李公子。)
阿融更加不堪,斬殺了哭哭啼啼的梁當康,直接當場吐了,黃膽水都吐了出來,淚珠濕了整張臉。
弓馬手們看到這一幕,非但沒有取笑柴令武主仆,反而更多了濃厚的認同感。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即便是再無知的土鱉,也能夠清楚地知道,柴令武的出身離他們有十萬八千里。
然而,這樣優(yōu)渥的身世,柴令武依舊與他們啃麥飯,依舊與他們一起冒險追殺吐谷渾軍。
嘔吐這樣的狼狽場景,在弓馬手看來,更讓柴令武顯得真實、有血有肉,而不是他們眼里端著捏著、可望不可即的權(quán)貴。
至于避開那幾步路,又不是看不到。
呵呵,年輕人好顏面,不很正常么?
反正,看一個人對眼了,不管他做什么,大家都能自動替他美化。
在山崖下,弓馬手集體小睡了一陣,待天亮才將所有牛羊趕了送回百姓家。
這一次,柴令武才注意到阿諾瓦塞的神色有異。
“少府,我想輪換兩日,安置樂都達坎的遺孀?!?p> 話一出來,弓馬手們都笑了。
柴令武看向弓馬手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
“少府,你是不知道,阿諾瓦塞當年與樂都達坎爭姜婕,結(jié)果姜婕卻嫁給了樂都達坎?,F(xiàn)在,阿諾瓦塞是想把姜婕娶過來呢!”
柴令武恍然大悟。
大唐在這方面極其人性化,不像后世還壓迫婦女守節(jié),而是積極鼓勵寡婦再嫁。
當今皇帝詔令“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喪達制后,孀居服紀己除,并須申以媒媾(音:過),命其好合。及守志貞潔者,并任其情愿”。
整個封建社會,就數(shù)大唐對女性最寬容了。
真不明白為什么還有人黑大唐準許寡婦再嫁的規(guī)定,難道在他們眼中,必須守節(jié)才對寡婦有利嗎?
要知道,家里的頂梁柱塌了,不另嫁的話,寡婦的生存會難上許多,要是帶著孩子,那更要命。
“去唄!記得讓她守夠服喪時間。”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服喪時間比較長,二十七個月。
即便是柴令武想變通也不行,這是必須執(zhí)行的制度。
相對而言,總比逼著寡婦守那貞節(jié)牌坊強得多。
當然,即便是后世都避免不了事實婚姻,阿諾瓦塞真想有點什么,只要沒人捅出來,柴令武也能睜只眼閉只眼。
歸程要輕快得多,畢竟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風得意馬蹄疾。
即便如此,伍參依舊約束著弓馬手,陸肆則帶著一名弓馬手當斥候。
原本弓馬手還不能人人配馬的,滅了來犯的積石軍,繳獲了足夠的馬匹,人人都是高大上的騎兵。
離米川縣城還有三里地,便看到前方的塵埃,耳畔隱約有吶喊聲。
陸肆打馬回來,面色不虞:“積石軍五百軍士,正在攻打米川縣城?!?p> 柴令武恍然大悟。
尕愣口的一百積石軍,原來只是個餌,想調(diào)出府兵來,結(jié)果陰差陽錯的調(diào)出自己的弓馬手,倒叫積石軍的謀劃落空了。
“都到積石軍一箭之地,集體拋射,射完就打馬離開?!?p> 軍事小白柴令武第一次頒布命令,完全由自己謀劃的命令。
弓馬手迅速趕到積石軍身后,一通拋射,迅速轉(zhuǎn)身打馬離開,連戰(zhàn)果都不看。
風箏戰(zhàn)術(shù)的精髓,在于打完就跑。
事實上,這一輪箭雨,積石軍的傷亡連五十人都不到,幾乎可以忽略過去。
但是,這一輪偷襲,傷害性不大、污辱性極大,積石軍年輕的慕容君將軍氣得面紅耳赤,幾乎想下令全員追擊了。
然而,米川縣的位置太微妙了,恰恰卡在吐谷渾的腰上,大唐真有心對付吐谷渾的話,米川縣將是一個重要節(jié)點。
吐谷渾上下對米川縣的態(tài)度不一,不會再有支持,此次是慕容君冒險一搏,即便不能破城,也要讓唐軍知道吐谷渾的厲害。
偏偏魯一帆帶著一營府兵,節(jié)奏絲毫不亂,在不高的城墻上打得有聲有色,即便兵力不多,也不是慕容君能夠擊敗的。
而柴令武那一隊弓馬手,就如同蒼蠅一般,你要打他時候,他快速飛走了;你不理他的時候,他又來“嗡嗡”,讓人心浮氣躁。